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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坐看风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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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杨熙与郑尚书详谈许久,又拜见了新任的尚书令鞠谭与尚书右仆射宗伯凤,这两位长官对杨熙可谓客气至极,谁也没有计较他先拜见郑崇,再拜见他们的小小疏失,均对他嘉勉几句,便命他去了。

  选部在尚书署中地位超然,但所在位置却不显山不露水,是衙署后院的一处两进小院,绿树葱茏间是两排厢房,依次是擢选、考功、稽勋、吏档等处,余者皆是库房,放满了记载着天下官员信息和岁考档案的简牍。

  一见杨熙走来,便有乖觉门吏带路,将杨熙迓入后堂,便是选部尚书单独的房间,部中郎官、书吏皆在此等候新主官的到来。

  因这选部职责特殊,杨熙刚进尚书署时在各曹轮值,学习署内办公规矩,却独独没能来这选部,因此杨熙与众人见过之后,便从四处分别点出一名老成郎官,为他讲解选部运行关节,余人都教散了。

  经过部中老郎官们讲解,杨熙很快便明白了选部的职司关键,便在选、考、稽三字。所谓“选”,便是负责文官的选拔、分配和任免,“考”便是考察官员功过是非,进而决定奖惩,而“稽”则是管理官员的资历、守制、终养等事,就是记录官员的履历,这三处乃是选部核心,另有吏档一处,顾名思义,便是管理官员档案的了。

  虽说天子掌握着任官之大权,但选部依然有提名审核职权,就算是天子提名选任之官,也须在选部登记造册。天子又不可能对所有的官员任免都过问,所以千石以下的官员选任查考,便是选部说了算。

  一个负责中低级官员的任免和高官的审核、提名,外加办理所有档案事项的衙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杨熙思索片刻,却只留下吏档处郎官,命他提供去年一年全国郡县官员考绩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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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郎官也见过数任选部尚书,一上任便先与下属座谈的,少之又少,便有过问职司,也皆是重擢选、考功,吏档一处向来不受重视,上来便要看官员考绩的,杨熙还真是头一个。

  他有些好奇,不觉僭越道:“尚书可是要了解官员的表现,看看何人适合拔擢?在下斗胆多言一句,这郡县官员不比京官,部中虽然也能擢举任免,但涉及州郡职缺调配,牵一发而动全身,决不可轻忽以待啊。”

  这下轮到杨熙吃了一惊,他自己心中所想之事,竟被这名叫桓谭的郎官一语道破。

  换了别个长官,被下属如此猜透心思,怕是要对此人从此提防有加,但杨熙却不是拘礼之人,索性直言问道:“桓郎官且细细说来,这拔擢京官和外官,究竟有何不同?”

  这桓谭少有才学,不到二十岁便入朝为郎。但他品性孤高,常自比巨君、杨雄,且行为不羁,常讥笑同僚为俗儒,所以受到排挤,只在那无人问津的“吏档处”当差,如今在署中已有八九个年头,一直没有机会外放为官,可算是一名货真价实的“老郎官”。今日遇到这位新上司,年纪虽轻,但丝毫没有年轻人的傲气,还对自己不耻下问,不由得对他高看一眼。

  他不慌不忙道:“既然尚书问起,在下便说上几句。这擢选官员,不仅仅是我们选部的事,更是整个朝堂,整个大汉的事,程序也颇为严格。譬如这京官选任,必须连续两年考绩中上,若考为下品,则不得升调。外官入京,若无三年连续考绩上品,则过不得擢选一关。而且选官实际乃是补缺,有缺职才能补得,所以京官职数既多,便好调配,外官职数不仅少,而且许多关节不在我选部,而在巡牧一方的太守大员,是以要填外缺,却需要多费许多心思,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桓谭三言两语便将拔擢官员的关窍说得明明白白,杨熙这才知道,原来所谓的选部大权在握,也是相对而言,要想提拔合用官员,也要牵扯各方利益。

  “但是,”桓谭话锋一转,“若尚书想要拔擢几个合用吏员,便只须等待每岁察举开科之后,岁试选士之时,往往此时便有年高官员“致仕”,为新选吏员空出职缺,此时可便宜行事也。”

  彼时任官者皆要通过郡县察举,或是太学

  岁试,而“致仕”便是官员退休,所以每年察举取士和岁考放榜之时,也是官场新老交替之日,空出的职缺自然被各方觊觎。太学博士们自然希望儒生能够补得职缺,勋贵宗室则要将子弟送入官场,便是二千石大员乃至外戚,甚至天子本人,也会抓住这种时机,将自己看好之人平步送上青云。

  而这一切都需要通过选部来进行,选部尚书想要在其中为自己的亲信嫡系留一身官衣官帽,实在是太容易不过。

  这也是为什么选部尚书一职炙手可热,令人眼红的原因。

  杨熙明了其中关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仍是让桓谭找来几个书吏,将郡国官员一年之内的考绩档案全数搬来,一卷一卷细细展看。

  桓谭见杨熙仔细瞧那官员考绩记录,只觉有些好笑,因为天下十三州郡,官吏不下四五千人,便是每名官员考绩只占了一条竹简,所有的记录也有数十卷之多,这样看来,又能看出什么结果?

  在旁边立等了一会,他见杨熙仍在认真展看记录,便摇摇头,告罪一声,自顾返回廪舍歇息了。

  他不知道的是,杨熙翻看官员考绩,凡是入他双眼者,全数被他原原本本记在心里!

  对杨熙来说,百家万藏都能全数记住,记下这区区几十卷考绩,又有何难?

  当然他看这些考绩,不仅是为了记住那些表现优异的官员,更是在寻找几个名字。

  南阳郡西鄂县丞岑规,考绩中上。

  岑规是他在太学时的同窗,也是他的好友,前几年射策丙科出仕,外放南阳任官,杨熙一直认为对他来说是有些屈才,若有机会,必然要给他谋个好缺,让他能有更大的空间施展才华。

  陈留郡济阳县令刘钦,考绩中下。

  刘钦是他与小乙被蝠千里追杀,亡命天涯之时结识的济阳县主,其人古道热肠,有胆有识,兼治县有方,便在荒年,济阳城中也无人冻饿,纵是贫贱之流生活皆也过得,观其才可治州郡,让他屈居一县之域绝对是大材小用。

  但如此官员,其考绩也仅是中下,直让杨熙唏嘘不已。

  他还看到庐江郡松兹县的考绩,县主蒮其食、县尉田庶二人考绩却分别为上中、上下。他忆起昔年那松兹城中,看到县主为了避免渔民下湖为盗,竟没收了所有渔船,封禁彭蠡,禁止打渔,做出如此恶行的官吏考绩竟是上品,真不知这考功是如何做出。

  日暮之时,杨熙终于看完考绩档案,便换来桓谭,将岑规、刘钦二人的名字写在书册之上,命他留心合适职缺,务要将这二人擢起。

  桓谭见杨熙终于还是开始行这选部尚书的特权,什么也没多问,便点头领命而去。

  待到杨熙走出衙署,往杨府而去,桓谭才慢慢从廪舍中步出,走出尚书署大门,走向另一个方向。

  夕阴街,玉笏巷。

  巷口的大宅,是朱红色的大门。

  这种属于帝王的颜色,向来只有天子、列王,以及皇亲国戚之家方可使用。

  桓谭信步走到角门之前,轻轻推门,早有人迎迓在前,将他引入堂上。

  堂上正端坐着一位头发花白,面目威严的老者,面前案上茶汤已冷,香炉未熄,似乎已在此等了许久。

  这位老者正是大司马卫将军、孔乡侯、国丈傅宴!

  桓谭脱靴上堂,微微一礼,便自然而然地在客位落座。

  再无人知晓,这位名叫桓谭的失意郎官,竟是傅国丈的座上之宾!

  傅国丈命下人给桓谭看茶,默然良久,方才出言问道:“君山,你今日见到那位小尚书也未?他是个什么样人?”

  桓谭笑道:“好巧不巧,今日我恰好与那杨尚书相处了一会,倒是看出此人一些品性特质。”

  傅国丈一抬眼皮:“哦?君山看出了什么?”

  桓谭道:“这杨尚书是个极有分寸之人,选部尚书拔擢亲信,乃是应有之义,但他竟是看遍所有类似官员的考绩之后,方才下定决心,而且行事之时非常克制,也只是给我二人的名姓,

  让我留心合适的职缺。”

  傅国丈思忖片刻,忽然道:“他今日第一天来当值,为何选了你来做此事?”

  桓谭脸上再次浮现出笑意:“也许这位小杨尚书,看出我是个不世出的人才罢。”

  傅国丈皱起眉头道:“休要胡说!我所虑者,是这小尚书会不会知道你与我之间的关系,而故意拉拢于你?”

  桓谭忽然放声而笑,许久方歇。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与国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国丈欣赏我的才学,想要推举我为选部尚书罢了,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小杨尚书怎会知晓?以他的性子,便是知晓了,想来也不会将我如何,更别提拉拢二字。”

  怪不得傅宴在天子殿前,偏要违拗上意,原来他竟也想推举一名郎官担任选部要职!只不过是吃天子疾言厉色一吓,再也不敢说出来罢了。

  傅国丈脸色越来越差,低声道:“有什么好笑的?你就是改不了这个恃才傲物的疏狂性子,才耽误了自己的前程!若是你能老成中正一些,以你的才学,早就连升几级了!”

  桓谭好容易才止住笑,闻言又是哈哈笑了起来:“要我学那些俗儒做派?那我宁愿在这尚书署当一辈子老郎官。”这副做派,直让傅国丈气也不是,恨也不是,只在一旁闷闷生气。

  半晌之后,傅国丈忽然又开言道:“君山,你说我要不要关照一下这小尚书要拔擢之人?”

  桓谭顿时猜到了傅国丈的意图:“国丈是想以此来拉拢这位小杨尚书?”

  傅宴身为国丈,居大司马卫将军之职,外人都觉显赫至极,但其中辛苦,唯有自知。

  傅皇后身为国母,而无所出,本就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情,如今天子宠幸董贤,将董贤的妹妹封为昭仪,宠爱远在傅皇后之上,傅宴这位国丈自然是急在心头,愁上眉头。

  王氏外戚如此势大,也是说倒就倒,丁氏、傅氏如今的煊赫,还不及王氏极盛之时的一半光彩,董家的崛起,更是让傅宴感觉如芒在背,如刀加颈。

  若是董昭仪诞下皇子,延续正朔,那傅氏的地位,便是岌岌危矣!

  所以傅宴才想扶植亲党,稳固朝堂势力,举荐桓谭为选部尚书乃是重要一环,却没想到却被横空出现的杨熙占了先机,让本来盘算好的谋划满盘皆乱,功败垂成。

  天子忽然将这名少年擢为选部尚书,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傅宴思来想去,也不知缘由,但至少明白了一点,杨熙如今是有圣眷的。

  事已至此,杨熙就任选部尚书或是一个机会,若是能将他拉拢到自己的阵营,说不定便有法子与董氏分庭抗礼!

  但桓谭却摇一摇头,斩钉截铁道:“不可。这位小杨尚书如果那么容易被拉拢,天子便不会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上了。且不说能不能拉拢得成,若国丈有所动作,必会让有心之人注意到,董家也会倍加警惕,愈加敌视外家。而且,此事一旦传到天子那里,便是结党营私之举!如今永信宫仍在,天子尚顾念母族之情,若是异日永信宫不寿,又当如何?”

  傅国丈听了这话,猛地一怔。

  永信宫便是帝太太后,天子的祖母,傅宴的大姊,这位太后若是不在了,傅氏还能有如今的圣眷吗?

  “又当如何?”傅宴一脸迷惘,喃喃自语。

  “所谓树大招风,人强遭妒,只有谦退中正,不党不群,方能明哲保身。朝堂上要争要斗,便让他们争斗去,谁要上青云,便让他们上去,谁要做国公,便让他们去做!何苦要与那董氏一争长短?须知庙堂之高,高不可测,爬得越高,摔得也便越是凄惨那!”桓谭平静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令傅宴陷入了沉思。

  如今正是丁、傅外戚如日中天之时,桓谭却建议傅宴谦退自抑,让他如何能够接受?

  桓谭见傅国丈沉吟不决,忽然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去。

  他一面向外走,一边作歌曰:“生时神魂在,死去万事空,神龟留骨庙堂上,不如曳尾于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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