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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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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咏雩骨子里其实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他身为方怀远的独子,打一出生就活在众人瞩目中,偏偏羸弱多病,许多事情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不以诗书礼仪粉饰自身,装出一派温良恭俭让的君子模样,但在连遭惊变之后,这点深埋多年的野心便疯涨壮大,再不肯蛰伏于皮相之下。

  方咏雩不回临渊门,并非使性闹气,人人都劝他迷途知返,可他想要远走前路赢到最后,仅此而已。

  刘一手不懂他,昭衍却是明白的。

  那厢气氛冷凝沉重,这边也不遑多让。殷无济脾气虽臭,全身搜遍也凑不出半斤医德,但他胸怀不窄,亦分得清轻重先后,诊断出江平潮的伤势症结,当下取出金针渡穴施救,不忘吩咐昭衍帮忙拔除寒气,如此双管齐下,只消半盏茶工夫,江平潮的呼吸便平稳下来,眼睑微颤就要醒转。

  方咏雩那一手刀并未留情,江平潮的五脏六腑都被寒气所伤,如今寒毒虽净,脏器受损却非朝夕能愈,倘若现在清醒过来,无异于苦受活罪,是以昭衍不等他意识恢复,眼疾手快地拂上昏睡穴。

  殷无济阴阳怪气地道:“你点他作甚?有些苦总要亲口吃过,下次才长记性。”

  “过犹不及。”昭衍的语气不冷不热,“他接下来还有大用,可不能废在这里。”

  闻言,殷无济眉头紧皱,显然不喜他这般说法,又想到先前发生的种种,神色冷厉起来,道:“除了一层身份,我可看不出他有何用处。”

  “光是这层身份,已经足够好用了。”昭衍掏出帕子擦拭手上血迹,“你们在鲤鱼江大摆迷魂阵,又指使鉴慧现身引火,无非是为了将死水变活,一来把杜允之这枚钉子从滨州移走,二来借听雨阁之势逼迫新武林盟,好为望舒门南下借道做准备。”

  他说得笃定,殷无济也不否认,质问道:“你既然心知肚明,为何要横加阻拦?”

  “我能看出端倪,难道姑射仙会一无所觉?”昭衍摇了摇头,“说句难听的话,即便我们都知道江天养得位不正,可新武林盟背后到底有着听雨阁的支持,纵使姑射仙生有异心,终究是他们自个儿窝里斗,容不得外人中伤分食的。因此,谢掌门在醉仙楼当众打了江天养一记耳光,望舒门也就没了退路,早晚都要被杀鸡儆猴,故而此番虽有听雨阁暗中推动,但未尝不尽合江家父女的心意。”

  殷无济是何等敏锐之人,当下神色一凛:“她借此机会试探你!”

  “不仅是我,还有平潮兄。”昭衍目光低垂,“去年栖凰山大变之前,平潮兄已经得知了真相,在大是大非面前,他选择站在公道一方,可这在江家父女看来无异于背叛,这次借机再让他做回选择,平潮兄如是回心转意固然好,倘若他袒护望舒门……”

  说到此处,昭衍抬手在喉前比划了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狠辣果决如江烟萝,即便面对血亲也不会心慈手软,江平潮若从此一蹶不振倒还罢了,可他要是振作起来却执意要跟江烟萝对着干,江烟萝便不再手下留情。

  为她充当刽子手的人,正是昭衍。

  于公于私,昭衍自是不愿见到江平潮走上绝路,可这趟随行之人多为江烟萝亲自点选的爪牙,有些事若做得太明显,怕是昭衍也难收场,好在事情并未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方咏雩便掐准时机出手了。

  江平潮要是在玉羊山地界上遭遇不测,已置身于风口浪尖的望舒门自当脱不了干系,可若罪魁祸首乃补天宗一方,情况又将逆转。

  殷无济想通其中关窍,忍不住斜瞥那边的方咏雩一眼,低声道:“这么说来,他之所以设下埋伏袭击你们,并非为了私仇,而是借此替望舒门挡箭?”

  昭衍道:“这不过是我的片面揣测,左右他是不会承认的。”

  殷无济对方咏雩素无好感,在他认贼为师后愈发不齿,眼下却不禁大为改观,一旁的明净更是合掌轻诵了一句“善哉”。

  言至于此,殷无济待江平潮的态度也缓和下来,沉吟道:“如此说来,我等岂不是坏了你们的事?”

  “武林盟的那帮子人手,本已被方咏雩杀了个七七八八,剩下一些活口也不知究竟,只当你们跟方咏雩是一伙的,至于补天宗的那些杀手……”昭衍眸中掠过一抹冷芒,“方咏雩将他们带出来,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想来周绛云也是心里有数,才会许他‘便宜行事’。”

  这一句话里似有血腥蔓延,殷无济皱了皱眉:“你是说,他们两方要狗咬狗?”

  “所谓盟友,只在利大于弊时才能互帮互助,一旦双方失衡,他们彼此就成了对方最大的敌人。”昭衍似笑非笑,“若非如此,你们怎会在这节骨眼上搞出鲤鱼江之事,让他们相互猜忌呢?”

  殷无济顿时收起了那点虚伪的惊疑之色,盯着昭衍看了片刻才道:“看来,你跟骆冰雁的关系实在不错。”

  昭衍谦虚道:“晚辈没别的本事,就是讨姐姐们的喜欢。”

  “……”殷无济简直要被他的厚颜无耻给恶心吐了。

  “比起我跟冰雁姐的那点情谊,殷前辈能说服她放下仇怨与左轻鸿暗中合作,这才是大本事呢。”昭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冰雁姐虽是女流之辈,野心壮志却丝毫不输男儿,灵蛟会、弱水宫两派为明月河漕运利益争斗一年,不将这块肥肉吃到嘴里,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看来,郡主纵使远在京城,也不免操心良多呢。”

  灵蛟会真正的掌舵人究竟是谁,在场中人无不心知肚明,骆冰雁肯摒弃前嫌,一是补天宗这个表面盟友带给她的威胁与日俱增,二是得了左轻鸿的让利和承诺,而要决定这样一件大事,非殷令仪点头不可。

  一念及此,昭衍想到从江烟萝那处得来的消息,眉头深锁起来:“我听闻,郡主身中奇毒?”

  殷无济毫不意外他的消息灵通,点头道:“你该知道她身患血虚绝症,一日离不得我所调制的药,随着病情加剧,药量也不断增加,这就成了毒,外人是查不出端倪的。”

  饶是昭衍心下有所预料,闻言也不禁怔然,低声道:“当真回天乏术么?”

  殷无济一生狂傲,少有服输受挫之时,现在却是难得叹了口气。

  “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我做不到。”他几经思量方道,“血虚绝症的病根在于肝肾衰竭,要想拔除病灶也得从内着手,而这恰恰是我不擅长的,若换了你师姑在,她或有办法。”

  可惜太素神医白知微早在十八年前就成了傻子。

  昭衍搭在膝上的手缓缓用力,意味不明地问道:“她还能撑多久?”

  “郡主如今离不得药,毒只会越积越深,顶多还能撑个半载,除非……”殷无济看向昭衍,“你若有本事请姑射仙出手,凭她那一脉神鬼莫测的蛊术,没准能多延命一些时日。”

  然而,江烟萝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他们也不敢将殷令仪的性命悬于姑射仙之手。

  昭衍的目光闪动了几下,又听殷无济道:“郡主托我给你带话,让你该尽快往京城走一趟。”

  “如此急迫,是有何要事?”

  “不知,信上语焉不详,只道越快越好。”

  听殷无济这般说,昭衍的心猛地狂跳起来。

  殷令仪要找他或有许多原因,可连殷无济都不得而知的,昭衍只能想到一件事——在云岭山分别前夕,她与他击掌为誓,定会找到明觉。

  昭衍没想到,只是短短一年,殷令仪就从京城那团乱麻里理出了头绪。

  一瞬间,全身真气不受控地在经脉间乱闯,血液几乎要沸腾起来,昭衍几乎用上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在殷无济面前失态。

  “我知道了。”他轻声道,“我会尽快安排的。”

  殷无济将话带到,便没了跟他闲话的心思,恰好此时方咏雩迈步走来,垂眸一扫躺在地上的江平潮,问道:“伤势如何?”

  “托你的洪福,往鬼门关前转了一圈!”殷无济没好气地道,“下手之时不见留情,现在来当好人了?”

  方咏雩当时是真动了杀心,被殷无济当面嘲讽也不恼怒,得知江平潮已无大碍便不打算在此多留,对昭衍道:“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一步了。”

  见他急着要走,刘一手欲言又止,昭衍问道:“急着去杀人灭口?”

  方咏雩嗤笑一声也不否认,顺话邀请道:“你要一起么?”

  “谁让我是个劳碌命呢?”昭衍站起身来,朝殷无济三人抱拳一礼,“烦请三位在此稍待,小子去去就回。”

  殷无济的麻药固然厉害,补天宗的杀手亦非酒囊饭袋,粗算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再拖延下去只怕生变,是以昭衍与方咏雩运起轻功,一路飞奔而去,不多时就回到了白鹿湖畔。

  果不其然,如他们离开时一样,那帮子杀手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可有几人已恢复了些许意识,正尝试着动弹手脚挣扎起身,惊见方咏雩来到,他们先是松了口气,继而看见紧随其后的昭衍,脸色倏然大变。

  其中一人好不容易摇晃站起,提刀就朝昭衍扑去,忽地后脑一凉,方咏雩单手抓住了他的头颅,五指猛一发力,寒气登时透骨而入,这杀手当即面覆冰霜倒在地上,已是不活。

  昭衍问道:“赶尽杀绝?”

  方咏雩冷声道:“一个不留。”

  “真狠心呢,孤魂少宗主。”

  话虽如此,昭衍对方咏雩的决定并无异议,仁慈用在自己人身上是好心,用在敌人身上就成了找死,他探手接过藏锋,无名剑立时出鞘,化为鬼差勾魂索,朝着满地垂死挣扎之人剿杀而去。

  经历过一番厮杀,倒在地上的活口不过二十余数,在药力未解的当下,解决他们便如砍瓜切菜般轻易,短短不过几息工夫,昭衍便斜挽剑花甩去血珠,方咏雩也收手站定,红袖低垂掩去血色。

  相对无言了半晌,昭衍率先打破沉默,问道:“死了这么多人,周绛云即便想要睁只眼闭只眼,你也要给他一个过得去的交代才好。”

  “我心里有数。”方咏雩抬起眼,“倒是你,对着江烟萝阳奉阴违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如今江平潮未死,望舒门逃过一场陷害,新武林盟就不能在接下来的事态里占据先机,你想好怎么面对她了么?”

  他这样一说,无疑是将昭衍之前与殷无济的对话尽收耳中了,昭衍先是讶然,旋即笑眯眯地道:“你竟还会关心我呢。”

  方咏雩的表情霎时如吞了一只苍蝇,可不等他开口,昭衍便收起了嬉皮笑脸,正色道:“你知道江烟萝为何要利用平潮兄构陷望舒门么?”

  “愿闻其详。”

  “去年武林大会之后,平潮兄已是板上钉钉的下任武林盟主,即便方盟主随后发现了海天帮的真面目,在平潮兄做出决断之后,他也没有改变这一主意。”昭衍将剑收回伞中,后背一斜靠在树上,“方家两代人苦心经营武林盟,方盟主本人更是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即便是听雨阁要铲除他,也不可能易如反掌,栖凰山之所以在三天内遭到攻陷,一来是出了内鬼,二来……是方盟主没有发动全部力量奋起反抗。”

  方咏雩语气冰冷地道:“他是不愿武林盟受己牵连,以此保下那些忠心部属。”

  昭衍颔首道:“不错,那么在此之后,这些被保下来的人当听命于谁呢?”

  在公审当日,方怀远有不止一次机会当众揭穿听雨阁、补天宗与海天帮三方勾结的阴谋,可他只是宣布解散武林盟,对此只字不提。

  “方盟主之所以不提此事,并非顾念旧情为江天养隐瞒,而是他不愿让自己看好的下任盟主得位不正。”昭衍叹气道,“平潮兄品性高洁,又是江天养的长子,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海天帮也好,武林盟也罢,终有一日会被交到他手里,与其血流成河逞一时痛快,不如守宫断尾留条后路。”

  方咏雩微怔,而后讥讽道:“可惜,他漏算了江烟萝。”

  “在那之前,谁能想到海天帮那位娇滴滴的跛足小姐会是浮云楼之主姑射仙呢?”昭衍面露唏嘘之色,“方盟主为平潮兄留的这条路,在江烟萝身份揭晓时便已断了八九,剩下这一二余地也在醉仙楼共议时化为乌有,于是……谢掌门才会以那样决绝的态度退出武林盟。”

  穷途末路之时,方怀远留下了两手打算——

  倘若江平潮能够振作起来重新取得江天养的信任,那些被方怀远拼命保下来的人就会在暗中给予他支持,使他能够在最短时间内掌握新武林盟的实权,从而取代江天养,把一切带回到正轨上;

  倘若江天养不顾父子亲伦撕毁协约,誓要将武林盟的势力掌控于手,不惜毁掉江平潮,那么谢安歌就会公然向他提出质疑,由此接手方怀远留下的势力,从而引动四方风云,分裂白道格局,使新武林盟不能做一言堂,也让那些不肯归附的白道帮派有所投奔,联合起来与江天养分庭抗礼。

  “杜允之奉命在江湖上宣扬声势,可不尽然是听雨阁的手笔。”昭衍唇角一勾,“去岁那场惊变,江烟萝可是借机从听雨阁身上咬下了一大块肉,那位萧阁主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善茬,眼下虽少不得新武林盟的助力,但双方的梁子已经结下,他是不会放任江家成为第二个方家的,故而这一年来听雨阁没少在暗地里给新武林盟使绊子,明里暗里限制江烟萝的势力扩张……因此,江烟萝为了打破这个僵局,指使杜允之顺势而为,表面上是新武林盟受到了听雨阁的逼迫,实则是她反客为主,准备一石二鸟呢。”

  方咏雩脸色一变,旋即回过神来,微怒道:“你在警告我?”

  “是劝告,在你吞掉周绛云之前,可别招惹江烟萝。”昭衍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恨她入骨,但留得青山在才不愁没柴烧。”

  方咏雩攥紧了拳头。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昭衍自觉已是仁至义尽,一阵冷风吹来,萦绕周遭的血腥味愈发浓郁,饶是见惯了血雨腥风,他也难免有些犯恶,提起藏锋准备离开。

  “……我会杀了她,那一天不会太远的。”

  脚步微顿,昭衍笑了起来,衷心道:“我信你会说到做到。”

  “那你呢?”方咏雩看着他的背影,“你为虎作伥,欺师灭祖,世人不知全貌,只当你是卑鄙小人,待到江烟萝沉船之日,你可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这一次,昭衍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不曾想过。”

  他毕竟不是无惧无畏的圣贤,有些事一旦深想,便下不得决心了。

  既然是注定要走不归路,就别再回头多看哪怕一眼。

  他也会是会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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