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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人生实难,死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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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

  “……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

  “……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常闲倚着石碑,追思着五柳先生的一生,有贫困,有达观,有愁苦,有悠闲。

  面对过去的一切,他“余今斯化,可以无恨”。

  面对将要到来的死亡,他嘱托“葬之中野,以安其魂。”

  当死亡之神抓住他的手的时候,他向活着的自己投去了最后一瞥:“人生实难,死之如何”!

  陶渊明是纠结的,是割裂的。

  一半的陶渊明在官场苦苦煎熬,想着优游于林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一半的陶渊明在田园苦中作乐,却又壮怀思飞,希望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一半的陶渊明挣扎于污浊的泥泞。

  一半的陶渊明放飞于迷雾的桃花源。

  人生实难,死之如何?

  纵然是陶子,人生也实难。

  难,所以饮酒。

  陶诗中处处是酒,还有二十首饮酒诗。

  酒是陶渊明最可信赖的伙伴,是照见自然万物的镜子,是填充时间空隙的黏合剂。

  但他不会沉醉,因为他并不借助酒来抵达幻境,也不会让酒催发情感。

  陶渊明写饮酒,就是在他最清醒的时刻,最孤独的时刻。

  正如里尔克所言:“让秋风刮过田野。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

  常闲也难,难得欲哭无泪。

  要知道,墨拓时宣纸要保持干湿得宜,如果中途停下来,再重新上水上墨,墨色就会有细微的差异。

  所以拓碑讲究一气呵成,中间不能停。

  四个大字费了他两天工夫,这三百多字,不知得忙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老人这里没有钟表,常闲手机已经关了,他像一个古人一般只能靠日出日落来计算时间。

  这一块石碑,他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才勉强弄完。

  一天半砸字口,一天半扑墨,每天都从早折腾到晚,中间用废了无数纸和墨,眼睛瞪得生疼。

  老人大部分时间都是鸿飞冥冥不见踪迹,过来了也几乎不言语,就让他一个人闷在那忙活。

  这三天来常闲殚精竭虑,每天跟跑过一遍马拉松似的,倒头就睡。

  终于,常闲咬着牙把碑帖从石碑上一点点揭下来,拿给老人去看。

  老人拿手垫着捋了一遍,略一点头:“你可以开始正式学碑拓了。”

  常闲一听,眼前一黑,差点跪倒在地。

  吓得小满嗷嗷直叫,一边叫一边过来用狗头蹭蹭常闲的脚。

  这狗东西比很多人都有良心。

  到了次日,老人专门又指给常闲一块石碑。是徐渭徐文长的自撰墓志铭。

  “……生九岁,已能习为干禄文字,旷弃者十余年。及悔学,又志迂阔,务博综,取经史诸家,虽琐至稗小,妄意穷极。每一思废寝食,览则图谱满席间。故今齿垂四十五矣,藉于学宫者二十有六年,食于二十人中者十有三年,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人且争笑之,而己不为动。洋洋居穷巷,僦数椽、储瓶粟者十年……”

  这块碑字迹苍劲古朴,如戟列衙门,骨力挺拔,线条粗细变化趋于平缓,笔画少波折,用笔时出“蚕头燕尾”,多有篆籀笔意,直承颜鲁公《麻姑仙坛记》之笔意。

  袁宏道是徐渭的迷弟,读袁宏道的《徐文长传》,便知徐渭之奇。

  纵观整个明代,以博学多才而论,有三人最强,号称“明代三才子”。

  其中之一便是徐渭。

  唐伯虎?

  别开玩笑,伯虎兄还排不上号。

  徐渭给我们最深的印象是画家,后世诸多绘画名家对他爱得深沉。

  郑板桥自称是其“门下走狗”,齐白石感叹“恨不能早生三百年为他研磨理纸”,黄宾虹直赞“他三百年无人能及”。

  他开创中国大写意画派先河,对后世画坛的八大山人、石涛、扬州八怪乃至近现代国画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但是,画画是徐渭最拿不出手的才艺啊!

  徐渭自我鉴定说:“吾书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

  他认为自己最不成才的一项技能,却让后世几百年的绘画大师们望尘莫及。

  其实,徐渭的自我鉴定还漏了最重要的一项,他最强的其实是兵法。

  正是有了他的兵法,帮助胡宗宪定鼎东南,教授李如松在朝.鲜横扫倭寇。

  才通鬼神,却命运多舛。

  徐渭前后自杀了9次都未遂。

  以五十三岁弃儒冠,绝仕途为界,徐渭前半辈子为稻粱谋,后半辈子为自己而活。

  他晚年乡居时,生活十分困顿。

  尽管其书画当时已是千金难求,他还是“卖画还要看人品”,对于慕名来访的人,徐渭也不再迎合。

  不愿见客时,他便手按柴扉,任外人敲门甚急,还在里面大呼:“徐渭不在”。

  七十三岁时,贫病交加的徐渭在自己那几间破屋中离开了人世。

  他死前,身边唯有一只大黄狗与之相伴,身下是杂乱无章的稻草,床上连一床席子都没有。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正如这首自叙诗一样,徐渭半生困顿,一世铿锵。

  ……

  这块碑不得了,碑高五尺,整个碑面密密麻麻,光是看完就要眼花缭乱好一阵。

  常闲都没勇气去数到底多少字。

  好在经过前两块碑的锻炼,常闲已经熟能生巧,所需要的,也不过是更大的耐心和更细致的心态罢了。

  从某个角度而言,这块碑的难度不比弘一法师那四个字大。

  这一次的墨拓前所未有的成功,常闲从来没这么沉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情。

  周围的一切似乎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常闲只盯着眼前的碑,以及碑上的字,它们就是他的一切。

  在这个没有钟表的世界里,他拓完了吃,吃完了拓,到后来都不记得过了多少天了。

  又是一个傍晚,常闲终于将这面石碑奇迹般地拓完了,乌金发亮,黑白严整,堪称杰作。

  他揉了揉满是血丝的双眼,把拓本捧给了蹲在灶台旁熬粥的老人。

  老人看了,终于吐出两个字:“不错。”

  随手把稿子搁在锅边,离灶里的火舌没多远。他不在意,常闲却吓得赶紧把拓本拿起来,小心翼翼的送回到书桌上。

  常闲蹲回到老人旁边,看着他往灶膛里头送柴禾。

  老人没吭声,继续拨弄着火。

  突然道:“你收拾一下,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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