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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乾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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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乾元会,月下老人的桃花阁。

  那阳光透过桃花瓣洒下,片片斑驳,脚底嫩草初冒,黄绿且柔软,自是一副春意浓浓的景象。

  可就是这样一副景致,乐无忧却看不见。她倚在那园中最茂盛的桃花树上,闭着眼睛假寐。

  “那位从一早便在那树上睡着的,可是云郕王乐家那个幺女,当今女君?”

  “你看那年纪轻轻便两鬓微白,穿得大红大绿像株大海棠似的,定是无忧女君无疑了。”

  “她来这里做什么?她不是从来不参加这种热闹集会的吗?”

  “听说啊,女君的那位叔父眼下正是急不可耐地将她嫁出去呢。这不,便巴巴来这乾元会了。”

  “嘘嘘嘘,小点声,莫要吵醒了女君,听闻那可是个疯批的主。”

  “怕什么?谁人不知她天生目不辨色,耳不闻声的。眼下还正睡着,就算是我们喊破了喉咙她也听不见半分。”

  乐无忧翻了个身,撤去灵力,终于,世界恢复了一片寂静。

  后面的内容不用听她也知道,必是什么乐家奇耻大辱,灵力低微的半仙,污了乐家千年盛名,诸如此类。

  若是五十年前的自己,想必此时定是要下去将那些嚼舌根的人暴打一顿了事,不过如今她再也不是年少时那个冲动的孩童了,而眼下的自己。

  真是躺又躺不平,卷也卷不动。

  今日,乐无忧是被叔父诓来的。说是什么桃花歌春意正浓。

  乐无忧看着这几百年都没有变过的春意,嗯,她真的差点就信了。

  其实她心里知道,叔父是想她赶紧嫁出去,以便可以延长她那走过大半的仙人寿命。

  在仙界,所有功德均需灵力加持,灵力增长也与功德程度息息相关,灵力越多,寿命便越长久。

  寻常仙人可有几百年的寿元,但似乐无忧这般,先天瓶颈灵力不足无法修炼的,自是没法去积上许多功德。没有功德自然也是没法获得灵力加成。所以灵力越来越少,寿元自是越来越短。

  为此她叔父还专门写了个什么郎君册子,里面均是日前风光正盛的年轻仙君。

  正当乐无忧在这儿瞎琢磨,忽感树下仙气一盛,忙低头查看。

  那群莺莺燕燕都消失不见了。

  心中暗道定是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提早开席了。

  月下老人本是神界的神君,因年岁久了觉得那神界规矩繁多着实没什么趣味,便在三百年前下界来到这个他之前飞升的仙界,也算是告老还乡。

  酿得一手好酒,名曰桃花醉,据说是以神界桃林的桃花为底,上神清泪为引,馥郁清香,保准让人把前生今世的悲欢离合都品尝个够。

  乐无忧来到阁前,方知是北岐山萧家孪生兄弟到了。

  要知道那萧家二子,区区两百多岁,却已然是年轻一辈仙君的楷。

  特别是长子元玑仙君萧伯染,未逾百岁便飞升上仙,更是在百年前的仙妖大战中绽放异彩,任凡间司战仙君之职。

  而那次子元阳仙君萧仲梁,虽不及兄长那般天赋异禀,却也百岁有余便在凡间平反恶妖,屡建功绩。

  不仅如此,他还是乐无忧心心念念难以企及,追了近七年的梦。

  按照叔父乐云的要求,那萧家双子无疑是在他那郎君名单中的,毕竟如此灵力充沛又能震慑一方的年轻仙君着实不多。

  但是偏偏他们的母亲,北岐山山主尧商女君,正是乐无忧执政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按理来说,以乐无忧那点微末道行,若说排座那都该排到桃花阁门外了。

  她品阶虽低,但万幸出身甚是高贵,为整个云邺仙界的唯一女君。放眼云郕怕是只有曾为神君的月下老人方能受得起她一礼,这才落座在那月老身侧,恰与那萧家二郎来了个面对面。

  回想起上次与元阳仙君相见,还是是三年前乐无忧偷偷躲在北岐山脚下,看他们兄弟二人下界除妖,而如今的元阳君依旧是那副模样,素衣素冠,在阳光下格外明亮。

  所谓君子温润如玉,说的就是元阳君吧。

  “元阳仙君,近年来可好?”乐无忧拎着手中的酒壶,便欺身到萧仲梁桌旁,边说还边倚着桌案,单手倒酒,全然不顾那因身子虚弱而微颤的手,将月老那珍品桃花醉生生洒出了一滩。

  “女君。”萧仲梁颔首道。

  “听闻元阳仙君前些时日去了忘川,助幽冥府君灭了扰乱人间的恶灵?不知那恶灵长得是何模样,可如那画本中凶恶?”

  乐无忧的母妃原本是云郕第一美人,遂乐无忧也算得上美人胚子。纵使不施粉黛,纵使衣着不妥,纵使几缕华发,但她还是美的。只是因长久身弱,面色苍白,唇无血色,遂美得便没那么明显,需要细细推敲罢了。

  就见乐无忧边说边笑,那身子因虚弱倚着桌案显出一副别样的风情。

  只是那风情,在萧伯染看来,是那样刺眼。

  萧伯染挥袖用术法擦净了桌上的酒渍,没好气地道:“恶灵自是长了恶灵的样子,还能是什么样子?”

  “无忧不堪,没得元玑仙君这边见多识广,又天生不辨颜色,自是不知那恶灵是何般模样,可是同仙君一般?”说罢,手一抖,将杯中未饮完的酒尽数洒到了萧伯染身上,“呀,不好意思,身子不好,手抖了些。”

  月老。。。他的桃花醉,都快洒出去一壶了。

  这元玑仙君,乐无忧从第一次见就不大喜欢。

  周身上下都是黑色,她原本看事物就辨不出颜色,被他这身衣服一挡,更是仿佛挡住了她所有的光,看着就碍眼。

  趁着萧伯染去更衣,乐无忧从元阳神君那儿听来了许多故事,什么张牙舞爪通体曜黑的恶灵,什么耀眼夺目绯红的曼珠沙华,什么站起来可通天实际不足两丈的十殿阎罗。

  乐无忧觉得今日这乾元会来得甚值,不仅喝到了这桃花醉,还得了和元阳仙君这长谈的机会。

  突然,乐无忧起身便向月老告罪,说自己醉了,慌忙离了宴席。

  等萧伯染更衣回来,发现她正一个人蹲在姻缘桥底,撸起了袖子一个人与平静的溪水搏斗,当然所谓的搏斗不过就是一把一把的石子砸进水里,再闪身躲过那四散的水花。

  “你在做什么?”萧伯染用灵力将声音传入她耳中。

  “战斗。”

  萧伯染没忍住,笑出来声。战斗,这个小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有趣。

  听他笑得这样开心,乐无忧就想着再帮他加点料,一把将石子哗啦啦投入萧伯染身侧的水中,溅了他一身的水。

  萧伯染低头看了看,这是自己刚换好的衣服。

  嗯,所以现在是在与他战斗了?

  萧伯染拂了拂衣角的水渍,但那水渍却像是得了乐无忧的授意,越晕越开,让他玄色的衣服上留下了几滩无法忽视的痕迹。

  抢救无果,似有些自暴自弃,索性便不再管了,接着道:“堂堂云郕女君,年过百岁,行事仍是如此,犹如三岁孩童。让别人知道了,岂不是丢了乐家人的颜面?”

  乐无忧又是一把石子,不过这次瞄准的却是萧伯染脚边的泥土,刹那间尘土飞扬。

  “本君丢人的事可做得多了,会差这一件?”

  萧伯染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刚刚的水渍和上溅起的尘土,果不其然,和泥了。

  看着“斑驳”的衣角,萧伯染有些忍不住了,但他还是努力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今天一定要把想说的话说完,继续道:“女君可知,再过几日,神界神使便要下界?”

  乐无忧心里一惊。

  这百年一次的神使降临本就是仙界的传统,用以选择合适的上仙飞升神位。只是这具体的时日向来都是由神界定夺,下发神旨昭告下界。而如今,她招摇山还未收到神旨,他们萧家又是如何知晓?

  见她未言语,萧伯染继续道:“女君难道不该想想,为何此事北岐会比招摇山早一步知晓?”

  乐无忧很想说,你莫要忘了你也是北岐人,却还是忍住了。

  就听萧伯染接着说:“上次神使降临时逢变故,女君年幼。可是时至今日,难道还不争上一争?”

  乐无忧抬眼,上下打量眼前这人。

  以往每次见面,他都如那东魉山的铁杠成精,没一句让人快活的。怎么这次?乐无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百年前那次神使降临时,她仅仅只有三岁,还是个除了哭什么都不会的奶娃娃。这接待神使一事自然就落在了原本曾生于凡间帝王家又颇有威望的尧商手里,而眼下这个局面。

  她琢磨不透眼前这位到底是来迷惑她的,还是真心想助她。“不知尧商仙君可知晓,元玑君来与本君说上这番?”

  “还不知,不过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果然,有幺蛾子。

  见乐无忧依旧无动于衷,洗哦啊薄弱继续道:“当年那个睚眦必报的云郕女君哪里去了?”

  “死了,早就死得透透的了。这不是还要感谢萧家的大恩。”说罢扭头就走,捻了个诀便朝她那南岭招摇山飞去。

  当年的乐无忧,早在五十年前的墟水便死了。

  那个张扬肆意,热血沸腾的乐无忧,一早便埋葬在那墟水之后的望泱川了。

  而眼下这个,不过是具躯壳罢了,只求在仅剩不多的日子里,捍卫住乐家以及父君以生命拯救的云郕。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

  她也曾想改变局面,努力修炼,但是毫无进展,甚至连累家人。

  她也曾想去争去抢,但这副孱弱的身子却禁锢她,寸步难行。

  刚到山门,便一个踉跄跌下了云头,不禁暗笑自己就这点微末道行,先不说能不能如叔父所愿重现乐家盛名,就连直面聆听别人的言论都做不到。

  她还是,这般没用。

  今日,她不是醉了,也不是真的灵力不足。其实因天生耳不闻声,她早就学会了大音希声之术,就算别人不用术法传声她也可以听得见。

  那大堂之上众人所交流的,议论的,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穿得如同粗壮的海棠花。

  什么云郕千年之辱。

  什么肖想元阳君,毫无自知之明。

  她只是,不想听见罢了……

  她怕。

  她怕,若是再多听一会儿,她便控制不住自己,像以前那般不管不顾冲上去。

  但也是,她空有女君之名,不过只是托生托的好,托到了正儿八经的前云郕王妃肚子里。

  要不凭这身微末道行就是连给众仙提鞋都不配。

  徒有其名,却无其能

  是谓,德不配位。

  待叔父在山门前把发呆的乐无忧拾回去时已是傍晚,“无忧,你怎么穿得如此俗气,像株粗壮的海棠花。”

  叔父这话说的,真的是,不如不说。

  她只知那花红柳绿,却从未见过海棠花的颜色,又怎知它是何等样式,那颜色搭配起来是否合适。是海棠还是牵牛还是什么牡丹芙蓉,在她眼中不过都是黑白而已。

  而在她看来,今日不过只是穿了一身灰色罢了。

  叔父紧接着便转达了萧伯染未说完的后半截话,“明日,尧商北岐山设宴,与众仙商议接待神使一事。”

  乐无忧抿了一下嘴,这北岐设宴,帖子送了三山六洞七川,却偏偏未送到她这云郕主山,南岭招摇。

  不由得按嘲,尧商的心思真的是都藏不到她死,她是真的没什么威慑力啊。

  乐无忧有一种不得不被拽起来还击的无奈。

  “忧忧,那元玑仙君还是不错的,不像你说的那般阴诡。他还特意嘱咐说是你目不辨色,耳不闻声之症,也许可以被天上的神君治好。”

  乐无忧表面没有言语,但心中冷笑,他这是为她好?若她猜的不错,这不过是就是他见她不肯接招给她画的一张大饼。告诉她,你争一争,争一争就可以治病了。

  这不过就是为了引她与尧商相斗的伎俩罢了。

  听闻这萧家长子在北岐并不太受待见,虽然眼下这萧家在云郕的大半军功地位都是靠他打下的,但是萧家家主尧商还是更喜欢自己的次子元阳君多一些。

  说来也是,世人皆喜爱温润阳光,又怎会喜欢那种毒舌诡谲之人。

  七十多年前,乐无忧还是个孩童模样的时候就时常偷偷下凡,去寻那人族孩童玩耍。因为凡人真的是天真的很,不想她在仙界遇见的那些小仙童,每个人都有着七窍玲珑心,长着八百个心眼。

  所以他们自然是发现不了她的缺陷。

  也就是在那段时日,她偶然发现素衣元阳如何温柔相待,赠人钱帛;而玄衣元玑又是如何折腾他人,以钱相要胁。

  元阳,素衣,温润;

  元玑,玄衣,暴戾。

  果然这衣品便如人品,一眼便不会分错,与北岐初见分毫不差。

  “忧忧,要不这次我们试一下?问问神使你的眼睛?”乐云试探道。

  “叔父,你知道的,我的眼睛是不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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