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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云暗风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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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宁实录·顺宗卷》

  崇明五年四月初三,旨下,三司人事更换,吴靖成授大司宪,掌都察司,于第中授大司谏,掌监察司,江槿授大司察,掌按察司。

  紫苏的旨意下得很快,尹朔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加盖国玺与御印的圣旨在他到值房时已经到议政厅了,他只能将旨宣下,前一天,紫苏已经告知他,无论如何,三司的长官目无君上是事实,而她绝对不会姑息这种事!

  尹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吩咐官员去宣旨,随即便进了值房,还没坐定,前三司长官就来了。

  “坐下吧!”很清楚他们来是为了什么事,尹朔也不客气,静静地点头,示意三人坐下。

  “尹相,太后娘娘如此处置我等,你难道无话可说吗?”前大司宪刘泽阴鹜地开口,一夕之间,官职被夺,任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尹朔无奈地微笑,道:“三位大人希望本相如何做呢?据理力争?关键是,理根本不在我这边啊!你们三位同日告假真的是太巧了,又是大朝会之日,太后娘娘倒是无所谓,只是,现在生气的是陛下!”

  “陛下?”三人同时惊呼,眼中却满是不敢相信的神色,也充满疑惑。

  “是陛下!”尹朔现次肯定,见三人仍是不解,他不得不详细说明:“大朝会本是要讨论弹劾之事,陛下为此准备了许久,却因为三位大人的缺席而难以如愿,三位大人明白了吗?”

  能官至一品的决非凡人,三人的脸色立即大变,尹朔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也是我的错,不该忘记陛下虽小,但是也已经十岁,太后娘娘近来又频频加重陛下的课业,想来陛下也想一展抱负吧!”

  淡淡的口吻却点出让三人再次目瞪口呆的讯息,尹朔却似乎没有注意到三人的反应,起身走到一边长得郁郁葱葱的一盆君子兰前,轻轻地捻动绿叶,口中平淡地道:“太后娘娘也不得不顾及陛下的感受,所以才免了你们的职,不过,你们也应该知道,旨意只是让人替了你们的职务,并未说你们有何错处,过两天,我自会向娘娘进言,好好安置你们。”

  “那下官等先谢尹相关照了!”前大司察赵晨是三人中最历练的一个,此时反应也最快,立刻起身答谢,另外两人见状也连忙附和,尹朔转身扶三人站直,笑道:“三位大人都是本相的知交,此事又是因本相而起,谢字实在不敢当。”

  赵晨不像刘泽与李先瑞那般千恩万谢,反倒一脸沉思的样子,等那两人的话告了一段落,才悠悠地开口:“尹相,太后娘娘这次用的人可是很有意思啊!在下倒是担心,这只是个开始。”

  话音一落,房里的另外三个人都看着,只是眼中的意味各不相同,尹朔只是微微惊讶于他的眼光,其他两人却是惊惧不安。

  “子孟一向老成,不妨说说。”尹朔称呼赵晨的字,示意三人重新坐下,自己也未坐到桌前,而是随他们一起坐在客席。

  赵晨也不客套,开口便冷笑:“尹相是明知故问吧!不过,说说也无妨。”

  “太后娘娘这次任命的三司长官虽然都是恩科出身的寒族士子,可是,吴靖成与于第中对齐相一直是惟命是从,于第中倒还老实些,吴靖成却是无人不知的油滑,这两人上任,只怕朝中的舆论是从此不存了,至于江槿,说白了,他就是永宁王府的奴才,与他哥哥江楠一样,什么都听永宁王府的调遣,虽说江槿入仕以来的官声一向不错,可是,他应该还没有胆子与太后作对,更何况,据我所知,江槿是永宁王的心腹幕僚之一,太后用这三个人,其用心何在,不言而喻!”

  赵晨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不如此便没有力气说下去了。

  “太后娘娘摄政以来,虽然说是乾纲专断,可是容人的雅量不比任何一位圣明君主差,朝中舆论虽然未必听,却也从不曾阻止过言官上书,三司御使风闻奏事也是有言必查,这次,如此大手笔的掌握舆论,依我看,太后娘娘是不想再有反对之声了!”

  冷淡地道出自己的结论,值房里一片寂静,赵晨一时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而他自己其实也屏住了呼吸。

  “子孟,你说得没错!”尹朔叹息着回应他的话,也让三人的心顿时坠入谷底。

  “只是,你说错了,太后娘娘并不是不想再有反对之声,而是想要一个安定的朝廷,太后娘娘用江槿,我倒是觉得更值得深究。”尹朔不在意地说出自己的想法,随即起身,走到书案前,抽出一本奏章,递给他们。

  “这是我拟的条呈,你们看看。”

  “尹相!?”三人看完之后,不由大骇。

  “各位可以放心了?”尹朔微笑,笑容很真诚。

  送三人出门时,尹朔看了一眼议政厅里的人,各个都很繁忙的样子,谁都没有太在意他们,可是尹朔很清楚,他们对话的内容此时只怕已经在太后的案头了,想到这里,尹朔只想冷笑,但是,他只是淡然地转身,重新走进值房。

  赵全的确将密报呈给了紫苏,只是紫苏并未太在意,从头到尾翻看了一下便搁在一边了,随即挥手让所有人退下,赵全默默地退下,他知道,方才呈上的纸札中有齐朗从北疆送来的信,而刚刚紫苏看了所有的公文,但是并没有动那封信,现在,应该是要看了吧!

  齐朗的信并没有说什么政务,只是写了一些见闻,紫苏只当笑谈来看,毕竟,算算日子,齐朗送出这封信时,应该还没有收到她之前的信,对北疆的事也没有成熟的意见,仅仅是写给她随意看的。

  将这封信与以往的书信放在一处,也看到匣中寥寥无几的几封信,紫苏不由轻叹,给她的信能留下的也只有这种普通的信,多数来说,都是必须毁掉的,不仅是齐朗的信,还有谢清与兄长等人的信也是如此。

  “太后娘娘,吏部尚书韩大人求见。”执事内官在殿外禀报,紫苏不禁皱眉,将信匣放回原处,才淡淡地道:“请韩大人进来吧!”

  按照元宁的制度,六部尚书并不是直接听命于皇帝,而是由议政大臣负责,只是议政大臣没有决策权,只能算一个缓冲的传令部门,不过,依官场的惯例,六部尚书直接晋见皇帝或摄政之人,可以说是越权行事,是官场大忌,紫苏可不认为身为谢家门生的韩襄会不知道这种种,这样一来,他的来意就值得她想一想了。

  “臣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韩襄进殿就行大礼,紫苏平静地让他起身,淡淡地笑说:“韩大人是独自一人来的?”

  “齐相离京前曾说,若臣有事尽可晋见娘娘,亲身晤对。”韩襄恭敬地回答,他曾任议政辅臣,对紫苏并不陌生,因此,言辞态度恭敬非常,却不是很紧张。

  紫苏点头,明白他为何如此了,吏部与兵部都是齐朗的权责,既然他如此说,别人也就无从挑剔了,毕竟,即使是首相也不能擅自插手其他大臣的权责范围。

  “韩大人来见哀家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吗?”紫苏皱眉,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吏部尚书亲自来晋见,虽说齐朗有话留下,不过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怎么想,都还是少做的好,韩襄不会不明白。

  “启禀太后娘娘,方才济州急报,谢相一日之间免了济州太守之下共一百五十六名官员,谢相要吏部尽快调派官员前去接任。”韩襄力持镇定地道出缘由。

  紫苏几乎是大惊失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一会儿脸色都没缓过来,她只觉得心头的火气直涌,根本按捺不住,最后,右手终是狠狠地拍上手边的扶案,猛然站起,却还是咬着牙,一言不发。

  “外面有人吗?”紫苏忽然扬声,满含怒意的冰冷语气让韩襄与殿外的宫人俱是惊骇无比,也因此,殿外的宫人几乎是战战兢兢地回话:“太后娘娘,今日的执事宫人都在。”

  “典书尚仪进来!”紫苏冷冷地唤人,立刻就有两名尚仪走进殿来,跪伏在地,等候吩咐。

  紫苏指着书案边的奏章,道:“把谢相的奏章找出来!”终于有些缓和的语气让两名尚仪稍稍松了口气,连忙应声做事。

  手不由地抚上眉心,紫苏没有再看韩襄,闭着眼静静地思索——谢清的胆子太大了,虽然他是奉旨出巡的钦差大臣,可是毕竟是去巡视恩科的,他这样就撤了一百多官员,简直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当儿戏!

  “说说看,随阳是为什么事撤了那些官员的?”有些无奈地坐下,紫苏语气无力地问韩襄,“是恩科舞弊吗?”若是如此,应该还说得过去。

  “不是,所有被撤的官员都是曾经经手治河专款的,据说是因为恩科士子中有人答卷时揭发了此事。”韩襄平静地回答,具体情况如何,他也不是很清楚,只能如此回答。

  “是吗?”紫苏的语气已经恢复平静,只是手依然揉着眉心,思忖着什么。

  “太后娘娘,谢相的封奏。”两个典书尚仪中终于有一个找到了谢清的奏章,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毕恭毕敬地将奏章递到紫苏面前,随即在紫苏的示意下退到殿外。

  封奏是一品大臣才有的权力,这种奏章并非急奏与密报,只是在传递中,议政厅的人不能拆开,但也不必特别奏明,与一般奏章没什么太大的差别,紫苏也就没有看到,此时才看到上面的火漆。

  随手拆开,紫苏稍稍看了一下,确认没有被拆看过,之后才仔细地看谢有的奏章。

  事情与韩襄说得没有什么出入,只是更详细一些,不过也没有说紫苏想知道的答案,紫苏不禁头痛,知道还是要看密奏才行。

  “你的意见呢?”搁下那份毫无建设性可言的奏章,紫苏看向站在一旁的韩襄。

  韩襄一愣,随即回神,躬身行礼,回答紫苏:“臣查过吏部的记录,谢相撤掉的官员不少都是在任多年的,但是也有今年除官时,刚调任济州的官员。在任多年的与济州世族的关系自然是密切,若是冒然免职,可能会引起世族的不满,继任官员也不好做;新任官员到任所不过一月多几日,不便加罪,谢相此举着实不妥!”

  紫苏点头,知道他所言不差,只是,她也清楚,谢清虽然狂傲,但是,若非事出有因,他不会如此处置,更确切地说,他手中应该有确凿的证据了。

  注意到紫苏的神色,韩襄话锋一转,随即道:“可是,谢相是钦差,事涉户部,也的确是他的权责,而且,河道专款事关民生存亡,不可等闲视之,臣以为此时娘娘更应该准允谢相的请求。”

  紫苏依旧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淡淡地道:“就这些了?”

  “是。”韩襄尽管忐忑,但是也没有别的意见了。

  “你派人呈报齐相了吗?”紫苏想起来,追问了一句,韩襄点头,道:“收到谢相的公函,臣就派人急报齐相,随即赶来晋见。”

  紫苏拿起奏章,起身走向书案,同时下令:“按谢相撤职的单子拟一份接替官员名单呈上来。按吏部的惯例来,不要调派官员,只是补缺,明白了吗?”

  韩襄开始还没什么,听到最后不由面露难色,见紫苏坐到书案前看向自己,连忙答道:“不调派官员只补缺的话,恐怕良莠不齐,济州是商贸重地,经手专款之人必关键的职位,这样似乎不妥。”

  紫苏却不在意地笑道:“不必着急,这事还要议议,你先想着,等齐相的回信到了,再定,拣选官员自是要谨慎,你按着平常的规矩办就行了。”

  韩襄隐隐觉出点意思来,却不真切,只能应下:“是!臣遵旨!太后娘娘,臣告退。”

  “嗯!”紫苏答应,见他面上仍有惶恐之色,便缓下口气,宽慰了两句:“你是聪明人,办事一向稳妥,谢相也是放心你,不必看得太重,照常来就行了。”

  韩襄听紫苏重复了几遍的话都是“照常例来办”,心中就有底了,行了礼退出中和殿。

  六部的官衙不在宫中,韩襄急着处理公务,自然是走得快,刚转过两座宫殿,迎面就遇上了尹朔,只能放缓步子,走近些便停下,让到道旁,躬身行礼,却见尹朔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

  “韩大人怎么在这里?”尹朔算是明知故问。

  韩襄心知肚明却只能陪着小心回答:“回尹相,下官有要务前来求见太后娘娘。”

  尹朔不禁扬眉,知他应是有恃无恐,便恍然大悟似地道:“要务?对!吏部近来的要务是挺多的。”

  这次轮到韩襄不解了,不过,他急着出宫,也就没问,只道:“是,下官正急着回吏部。”

  尹朔颌首,不再多说,转身离开,韩襄恭送他转过弯,才继续向宫门走去。

  此时,在中和殿里,紫苏已经把谢清的奏章反复看了几遍,也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事情不复杂,只是一个叫林永南的寒族士子在答时论时说在去年的夏汛中,自己家乡水灾严重,却不是天灾,而是河堤质劣,还毫无顾忌地直书实名,而他的答卷偏巧被谢清抽到,证实之后,谢清当场将所有人免职,目前人还在济州。

  紫苏觉得自己又想叹气了,自从看了这份奏章,她就一直在叹气,谢清这么做,新的三司长官该怎么做?

  他简直在添乱!

  也许也要怪自己,没有及时通知他更换三司长官的事,可是,谁能想到,他去巡视恩科的钦差居然管起河道专款的事!虽然说他是负责户部的议政大臣,可是,撤地方官员的职也有点过分了!

  济州!谢家的祖籍便是济州!换了别的州,谢清未必如此冲动,到底是世族出身,某些时候,下意识地便做了决定。

  紫苏不禁摇头,想起数月前,永宁王在易州也是因为民田被占便将三郡刺史尽数撤免,事后才上奏,当时,朝中一片哗然,谢清还曾说:“连永宁王都如此不在意皇室与法度,世族当真是太过分了!”一转眼,他自己遇事还是同样的手段!

  难怪历代皇帝都不忘削弱世族了!

  紫苏苦笑,最后叹了口气,合上谢清奏章,不再想那些,毕竟眼前她必须处置的是三司。

  谢清的事不早不晚,偏偏与三司长官更替撞到了同一天,若是吴靖成他们的处置稍有偏差,那些以清流自许的寒族官员只怕立刻就会发难。

  谢清为什么要用封奏?——紫苏想起来就恼,若是密奏,她还可以暂时不提,现在,尹朔怎么不可能不问!

  当是福至心灵,紫苏脑中闪过一个飞快的念头,定神细想之后,紫苏抬头拍上自己的额头,整个人都轻松下来,靠向椅背。

  “随阳啊随阳,你可真是……”紫苏轻声低喃,最后的话音却仍未出口,只是无奈地笑着摇头。

  “太后娘娘,尹相大人求见!”殿外的内官恭敬地禀报。

  紫苏微微扬眉,敛去轻松的神色,淡漠地应声:“请他进来。”

  看着殿门被推开又关上,带起一阵轻缓的风在殿内飘过,冷沁的焚香燃得更烈了些,紫苏感觉得到香氛在一瞬间的浓重,随即又恢复原本的淡薄。

  待尹朔行过礼,紫苏一言不发地将谢清的奏章递过去,眼中犹有未褪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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