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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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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姑娘要翻墙

  窗子外鸟儿在叽叽喳喳的吵。天光大白,从白纸糊的窗棂透进来。小屋内的姑娘娇颜如玉,睡得正酣。一头青丝铺了满枕。粉红花团的棉被垂了一半在地上,露出一段雪似的肩,藕似的臂。

  一颗小石子准确无误地砸在门上,发出咚地一声响。惊醒了酣睡的桑桃。

  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转了一转,桑桃哎哟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糟了糟了。昨天二师兄还叮嘱她要早一点起来,不然赶不上大师兄。她一觉都睡到日头三丈高!

  随便梳洗一把,桑桃急急忙忙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一套男装,一双布鞋,几两碎银子,裹成一团后用一块蓝花布打成个十字包往背上一甩,抓了从不离身的那把碧水剑,悄悄出了门,小心翼翼摸到青石砌的丈高的后墙。

  二师兄元梦早到了后墙那儿,斜靠着一个大磨盘坐着。看到桑桃便挑着那细长的桃花眼懒懒地笑:“懒姑娘,我不叫你怕是要睡到太阳晒屁股了。”

  “要叫也不早点叫!大师兄这会怕是早翻了两座山了!”桑桃狠狠瞪了他一眼,就要纵身跳上墙去。

  “别,别,小姑奶奶,我特意等在这儿就是怕你翻墙。”无梦心有余悸:“要是又向上一回一样崴到脚坐上半个月,师父不剥了我的皮估计你也要磨掉我半条命。”

  元梦两手将磨盘一提,几百来斤重的磨盘在他手里像面做的,轻轻松松就立了起来。他一手一个,两个磨盘听话地垒在一起,顿时就齐了后墙的腰了。

  桑桃踩在无梦伸出来的手上,再跃到磨盘上,借力一蹬,轻轻松松翻上后墙,回头冲无梦甜甜一笑,纵身一跃,消失在墙外。

  留下元梦半仰着头怔怔看着空空的墙头。

  二 姑娘白忙了

  翻过后墙,绕过庄子后头的菜园子就下山了。

  其实天光还早。山里雾气蒙蒙的,一会儿竟然淅淅沥沥下雨来。桑桃随手从路边草棚上扯了块油布顶着,脚步却无比轻快,心情也是跳跃如鹊。

  这也不是头一回瞒着爹爹下山了,只是将要做的事情令桑桃心里又欢欣,又期盼,还带着些许羞涩和向往。

  桑桃十六了。庄子里,十六的姑娘都生了两个娃儿了。桑桃对自己的婚事上心好久了。娘亲去世得早。一庄子老少爷们,没几个人操心桑桃这个事儿。大家眼里,桑桃还小呢,像根青翠的萝卜苗儿。

  上回桑桃和半醉的爹说起来,爹的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才十六就嫁人?不成。我家闺女得留着嫁个如意郎君。

  桑桃自己有主意。她瞅着大师兄就不错。又俊,功夫又好。人也亲切。

  大师兄元悔常穿一身白衣,束一根白色发带,站着那个鹤立鸡群,坐着那个如岳如渊,对谁都温文有礼,从不像爹一样,只会吹胡子瞪眼,话训不了几句,酒一斟接一斟喝个没完。

  大师兄今天要下山。桑桃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出了庄子好好和大师兄谈一谈,回来就可以正式谈婚论嫁了。

  可大师兄虽然温文有礼,桑桃却还是有些怕他。要是像元梦这样事事顺着她的,桑桃觉着可以直接就和爹爹打声招呼然后扛着就洞房了。可是大师兄不同。哪里不同,桑桃说不出来,只觉得应该先和大师兄好好商量一下,再回来和爹爹讲。

  大师兄下山牵了马,山路陡峭,多有不便。桑桃爬了两段山崖,两个时辰后,就已经能从山头上看到山腰那边白衣白马的人在青郁的林子里隐隐现现了。

  山腰上有片巨大的池子。周围到处都是竹林,青葱一片,偶尔有些红墙露出来,那是竹林里的寺庙,非常大的一片,依山傍水,无比清幽。

  快追上了!桑桃有些激动,脚下生风。

  当桑桃兴冲冲气喘吁吁抄了近路终于看到了大师兄的白马时,却一下子呆了。脚下一晃神,踩着雨后的茅草就滑了下去,险险要摔倒时,愣生生提了一口气,忍着脚背的巨痛扶住一棵树站住了。

  桑桃站在树后面望着。

  大师兄白衣飘飘站在水边。白马就在旁边啃着青草。风也凉,水也清。竹影婆娑,鸟鸣清脆。眼泪流下来,沾湿了桑桃的脸颊,却淹不去大师兄身边的一抹红裙。

  大师兄怀里搂着一个美人。满头珠钿,肤似凝脂。粉红的纱裙被风吹起,如烟霞般缥缈缭绕在白衣间。大师兄侧着头,眼里深情款款,眉角笑语殷殷。手小心翼翼搂在纤腰上,如捧着稀世的珍宝。哪里是平常在庄子里的亲而不近,笑而不温?

  桑桃踉跄退了几步。并没有惊到池边如胶似漆的两人。

  擦一把眼泪,桑桃一瘸一拐默默折头往林子里走,想离两个人远远地。越远越好。

  只这么一眼,她就看出天差地别来。大师兄是人中龙凤,那个女子,必定也不是寻常百姓家。这附近,哪个女儿能穿戴得那样妖娆富贵。

  瞅瞅自己这一身女扮男装,灰不溜丢的袍子。真真一个是云中燕,一个是水中鸭。

  桑桃一路欢跃而来的那颗小春心碎裂成八八六十四瓣儿。

  三送佛送到西

  怎么办?如意郎君没有了。天又下起雨来。油布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脚又痛得钻心。

  桑桃迷迷糊糊往山下走。一路走一路抽泣。想着大师兄的白衣白马,又想着大师兄怀里的美人。越想越绝望。越哭越伤心。娘亲死得早,爹爹只会喝酒。她的终身大事可怎么得了?

  顶着蓝布小包,拖着崴着的脚,也不辫方向,半边身子都湿透了时终于到了山脚。

  几户人家,几亩桑麻。山脚下是个稀落的小镇。

  桑桃知道自己迷路了。这地方她从没来过。又累又伤又痛,懵懵懂懂就进了一家破败的小酒馆。就两张桌子,经营惨淡。

  小二上了一大碗面。桑桃稀里哗啦吃光,身上热了点,精神终于好了些。

  雨还在淅沥沥下。桑桃望着连绵的雨帘发了一会子呆。娘亲早早过世,爹爹买醉度日。好不容易看上的如意郎君也成了飞走的鸭子。

  老天也欺负她,雨也不停,脚又好痛,真是悲从心来,苦顺胆生。

  桑桃又要了一碟子牛肉,呼喝着要了一坛酒,咕咚咚先倒了一大碗灌入喉咙。又辛又辣,呛咳声中,桑桃涕泪双流。

  独饮无趣,看看旁边桌子孤坐个青衫男子,桑桃歪歪倒倒地跳过去拍着他的肩:“兄弟,来,我请你喝酒。”

  也不管男子过不过来,桑桃又咄咄咄跳回来。脚痛啊。

  青衫的男子回头张望了一回,犹豫了一下,便起身坐到桑桃旁边。

  酒一碗一碗下肚。桑桃眼越来越花。嘴里喋喋不休,大师兄二师兄七师姐通通说了一个遍,娘亲爹爹胡妈讲了数个来回。红衣的姑娘好漂亮,小哥,你笑起来……也好漂亮。

  桑桃睡倒之前还拼命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一点。这个人,比大师兄还俊呢……

  醒过来时太阳正照在半边衣服上。头痛如裂的桑桃愣怔怔坐了一会,才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然后扑通一声歪下去。脚痛得她龇牙咧嘴。

  柴房外头走进来青衫的年青人。目似星瞳,唇若刀削,俊朗无双。手上正抬着一碗热腾腾的汤。

  醒酒汤喝了,伤脚也包扎过了。出了柴房放眼望,骄阳万道好敞亮。山也青,水也秀。

  桑桃拄着根细竹杆一跳一跳地跟着前面的人。

  他走她也走。

  他停她也停。

  他转过身子来她就装模作样四处乱瞅。

  过来了过来了。桑桃心跳如鼓,低了头装作没看到。

  青衫的长摆在眼底下晃呀晃。清冽冽的声音在耳边响。

  “桑桃姑娘这是要跟着我去哪里?文清为母守灵,结庐而居,孤男寡女多有不便。还请姑娘自便。”

  桑桃不吱声。等得前面青衫动了,走得远了些,她又不声不响跟上去。

  走走停停,眼看出了村子,要上山了。青衫又转回来,声音更清冽了:“前面要爬山,文清一介书生,带不动姑娘,姑娘自重!请回吧。”

  桑桃的脸慢慢红了。姑娘自重!这话有点儿重!她抬起头来,眼里不由得就汪满了泪,声音带着吼:“我迷路了谷文清!我脚还痛着。你包的你知道有多严重。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这儿人生地不熟,我就跟你蹭几天,脚好了我就走了!”

  古文清一时被这话给噎了。眼瞅着面前的姑娘脸蛋红涨,杏眼圆睁,泪珠儿又要滚落下来,顿时有点慌:“这……我也不是这意思……”

  “什么孤男寡女。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一个书呆子。”桑桃气冲冲绕过他雄纠纠往前走,用了点力忘了脚下的状况顿时痛得钻心。却硬生生站住死撑着咬了嘴皮子苦着一张脸直抽气。

  古文清哭笑不得,只得过来用手扶了她:“桑桃姑娘巾帼不记须眉,是文清小肚鸡肠,古板行事,那就冒犯姑娘了。”

  桑桃扶着古文清一瘸一拐地走,望着春日的暖阳眯着眼睛笑了笑,长得也好,心肠也好,就是太迂腐了些呢!

  山上桃林里又结了一个草庐。桑桃每天到山边的小溪里用剑叉鱼。古文清背着蒌子采药。回来后生一堆火,把鱼烤得喷香,抹上盐,桑桃一次能吃四条。

  那一只崴伤的脚,在细心调理下也渐渐好起来。

  每回坐在石头上换药,桑桃都格外安静。古文清蹲在地上,夕阳斜斜照着青衫,拉长了影子,染了淡淡的光晕出来。桑桃一双杏眼,直直盯着古文清那一双修长灵活的手,敷药装药,再小心包上她的脚,仔仔细细捆牢。

  山风在吹,小鸟儿啾啾鸣叫。古文清有些冰凉的手指不时碰到桑桃。凉叟叟却极轻柔极小心。桃花瓣儿飘飘悠悠落下,将淡淡的红晕染上桑桃的脸。

  只恨夕阳短。不懂美人心。桑桃算是明白了这句诗的意思了。

  两个草庐边有小小一座青冢。青石的墓碑上雕着六个字:慕夫人衣冠冢。每天飘下无数落红,洒在土堆上,倍显清冷。

  桑桃识字不多,却也知道这坟里没有埋人,只是埋了衣裳。古文清的娘亲,为什么只埋了衣裳在这里?一脑子疑惑,可是看到古文清默然坐在坟前,低垂了眼,忧伤与孤寂如同浓浓的白雾将他整个人都淹没进去时,桑桃便什么也问不出口。

  这时候的古文清,像林子里一竿竹剑,清冷犀利,生人勿近。这样的古文清,让桑桃又心疼又怜惜。他必是有故事的人,将来也一定是要成大事的人。古文清曾淡淡说过,谁道书生无用?纸笔能当刀枪。

  四不是桑桃的枣

  伤好了后,桑桃央着古文清,请他送她回山庄。

  桑桃会武,手里还有碧水剑。可她还是要古文清送她。古文清安安静静站着,目光清清朗朗看着桑桃。桑桃瞪了他一会,终于瞪不下去,将头转朝一边,红云自耳根往脸颊上漫。眼睛里也水汪汪起来。

  古文清看她这个样子,终于叹一口气,说道,那走吧。

  早上动身,下午才到。桑桃果然迷糊,那时云里雾里,居然从山南乱走到了山北。

  回到庄子里,头一个看到的,便是瘦了一圈的二师兄。他凶神恶煞地逼过来,将桑桃抵到竹篱笆上,拧着桑桃的手,几乎要把碧水剑抵到桑桃的脖子上,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元梦,你,你这是要干什么?”桑桃吓得大叫。赶快松手,剑掉在地上,发出咣啷一声脆响。

  “你这几天都去哪里了?”元梦没打算放过她,继续抵着,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凶狠。

  “我崴了脚,在山下养伤。你放开我!”

  “现在好了?”

  元梦终于放开了桑桃,一双秀美的桃花眼危险地上挑。

  “好了好了。”不会连累你了。桑桃跳脚,连忙捡起剑,在心里嘀咕,却不敢说出来。二师兄这个小人,是他放她溜走的。所以他这么担心,生怕连累了他吧!

  桑桃拖着古天清,连拉带拽:“既然进了庄子,进来坐坐。”

  元梦一直没给个好眼给到跟随桑桃一起的青衫男人。看到这架势,他眯了眯眼睛。桑桃还从未对他这样亲昵过呢。

  进庄就是客。更何况是救腿恩人。庄子里好酒好肉整了一席。酒醉人酣,无比尽兴。只有二师兄黑着个脸,一整晚不高兴。倒是古天清,迎着二师兄的黑脸,嘴角略略勾起了些。

  当晚席散,桑桃摸到爹爹的房里,忸忸怩怩地问:“爹爹,你看古大哥好不好?”

  元庄主喝了不少酒,尚存着一丝清明,连忙点头:不错,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那配女儿好不好?

  好……什么?

  元庄主酒一下醒了。慌忙摇头:“爹爹说错了。这古书生好是好,不过不是我家桑桃的枣儿。”

  桑桃撅起了嘴。

  五江湖不遂美人愿

  元庄主难得地庄重,牵起桑桃的手来到院中。皓月当空,虫鸣风响,更显幽宁。

  桑桃,爹和你讲个故事。

  十多年前,江湖上有个少年,很是厉害,被人称为少侠,号称“御剑江湖载酒行,风华正茂剑正锋”。

  元庄主忽然自嘲地笑,带了些惆怅握了握桑桃的手。

  那时候少年意气风发,人生快意,挥剑潇洒,认定这世上就没有他做不成的事情。后来,少年遇到一个美丽的姑娘。只淡淡一瞥便再转不开眉眼。姑娘住在深深重楼,花团绵簇,富贵万千。可是什么都阻不住两颗年青的心。少年斩尽千难万险,将姑娘带了出来,原以为两情相悦,便可以浪迹江湖,朝夕厮守,美人如玉剑如虹。

  “后来呢?”爹爹枯坐,长久不语,桑桃忍不住催问了一句。

  “没有后来。”元庄主长叹一声,抚着桑桃的头。

  “你娘亲身体瘦弱,本是千金之向躯,哪里受得江湖之苦。生下你后,连面都没见到,便散了一缕香魂。”

  元庄主头一回在女儿面前失态,潸然泪下:“桑桃,如果可以重来,爹爹宁愿在红墙外看你娘巧笑倩语,坐上高高的秋千荡上青天,也不会把她接出来饱受风霜之苦。那样,至少,爹爹还可以悄悄去看一看她,不像现在,唯有到酒里去找你娘的身影。”

  元庄主很久都没有再说话。桑桃趴伏在爹爹的腿上,眼泪渗下来,沾湿了袍子。桑桃也想娘,这个爹爹话语里如此美丽柔弱的女人。给了她生命,却带着遗憾离开的母亲。

  很久,元庄主才叹了一声,抚着女儿:“桑桃,爹爹只想你活得象山野里的桑枝桃树,自由自在,肆意张扬。”

  “爹爹,桑桃听不明白。”这和古天清有什么关系呢?

  桑桃觉得,现在就很快活很张扬。也过得自在。

  元庄主大约第一回和桑桃说这么多事儿。他说元家庄偏安一隅,看似安宁。其实天下三分,如今已祸乱四起,风生云涌,时局艰难,自古战乱出豪雄。风头正劲的,便有当朝古相。古相府里有位宠妾艳冠天下,名唤慕夫人。

  慕夫人?桑桃终有所觉,吃惊地抬起头来。想起那个落红飘洒的青冢。

  最难与是帝王家,候门沉沉似海深。桑桃,爹爹不想你半世辛苦。

  桑桃依旧半懂不懂,但是突然想起大师兄和他抱着的美人来。满头珠翠,富贵逼人。

  可是从回山来,直到现在,也没见大师兄的影子呢。

  “元悔本是将门之子,已下山从军。”元庄主声音中满是思念和疲惫:“桑桃,除了大师兄,二师兄到七师姐都是爹爹和你娘亲救下的孤儿。这庄子里老老少少,也是你娘亲在世行走时收留的孤寡病残。爹爹只希望你以后找个好郎君,继续经营这片庄子,和你娘亲救起的乡邻,平安度日,白首相随。”

  六最是难解少年时

  一阵喧哗声打破春夜寂静。送古天清回去的五师兄元好冲进来,脸上难掩惊惶:“师父,弟子送古公子回去,到半路时,就看到火光冲天。弟子让古公子先躲起来,摸过去看了一看,满山的官兵,个个气势汹汹!古公子栖身的山谷草庐烧得只剩下灰烬,那山谷怕是去不得了!”

  古天清跟在元好身后,脸色发青,手捏成拳握得紧紧的,青筋毕现。

  古天清便只得留在元家庄。桑桃又是担心,又是欢喜。

  担心的是他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欢喜的是她可以天天看着他,陪一陪他了!

  桑桃日日端茶送水,磨墨捧剑,比贴身的丫环还要周到仔细。古天清却总是闷着一张脸,有时关门作画写文,有时抱着一壶酒坐在山头,喝上老半天,望着山下白云缭绕,绿树小村在支里隐隐现现,一声不吭,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桑桃知道他有心事,却又问不得。这时候的古天清,甚至比在那座孤坟前更清冷而让人难以靠近。桑桃难得搏他正眼看一回。反倒是元梦,时不时跟在桑桃身后,碍手碍脚,冷言冷语,好不嚣张。

  桑桃从厨房做一盘小面点,巴巴端来古天清案台上,古天清偶尔赏个脸,会拈上一两块吃,但只要被元梦看到,便一盘子的全要盘剥走,吃不完也不留给他,全装在衣兜里带回去,边装还边说,古天清不识好人心,不如带回去分给师兄弟们吃。

  桑桃泡上一杯好茶,古天清忙着低头做画,来不及喝,只要被元梦看到,便要伸出手去,不等桑桃来抢,鲸吸水一般给喝个精光,还把里面的枸杞嚼得津津有味,满眼放光:“这么大补的茶,既然没人喝,我先尝为快!”

  元梦甚至让桑桃给他做一个荷包,说这样他好用来装古天清吃不下的果食糕点。

  桑桃每每气得直跺脚。古天清却没什么脾气,只是若有所思,看看因为发脾气而把脸气红的娇俏桑桃,再看一眼满脸得意挑衅的元梦,并不说什么,甚至有时候,嘴角若有若无露出一丝笑来。

  每到这时,元梦便有些拉不下脸,在古元清面前擦掌摩拳:“古书呆,你笑什么?哈?你笑什么?有种来和我过几招试试!不揍揍你不解气!”

  这场景一天要来两三回,令桑桃倍感不解的是,元梦居然和古天清越来越好,两人成了极好极亲近的朋友。反倒是桑桃,送再多东西,似乎也并不能多得古天清一个笑脸。他倒是更忙了,除了写诗画画作文章,还穿上短衫,和元梦学武。而且无比勤奋。鸡未鸣已起,月已落还不归。

  七桃花园里好光景

  转眼又是春满人间。

  清晨露沾枝头,桃花微绽,枝头有点点飘红。桑桃来送早饭。

  远远看见桃林里,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对练,古天清一身白衫,元梦一身黑衫,都是短打,你腾我挪,格外矫健。

  桑桃将篮子放下,擦一把头上的汗。她忙乎了一早上,烙了甜滋滋的枣泥饼和香喷喷的韭菜肉饼。两样,都是古三清平素里夹得比较多的。只要他喜欢的,桑桃都一一地记在心里。

  不过这会儿看他们俩练得火热,桑桃有些惆怅。古天清还是那副冷清样子,除了和元梦格外热络些,他仍旧是生人勿近。

  这铁打的壶有也烧热的时候,古天清怎么就这么冷冰呢?不过不怕,一定要振作,爹爹说过呀,没有推不倒的墙,没有砍不折的梁。桑桃你要继续加油,等着把古天清这冷面美男扛回家!

  桑桃自己给自己打气。又拎着篮子往前走。

  两个男人早听到了细细的脚步声。元梦先停了下来,看着淡淡白雾中走来的红裙的师妺,斜了一眼古天清,挑着嘴角笑:“我猜猜,又是枣泥和韭菜肉饼吧?”

  古天清望一眼桃花中娇小的人影,擦着额上的汗,没吱声。

  “今天一定要走吗?”元梦将剑在空中划八字,轻轻笑起来:“可怜我的小师妹,又不知道要独自伤心多少天了!”

  说着又恨起来,一剑就向古天清招呼过去,嘴里还骂:“看你个书呆子就不顺眼,上哪都招人嫌!”

  古天清将剑架住,看着元梦一脸的醋劲儿,有些好笑:“是什么饼有什么关系?就是放块狗屎在里面和和,只要是桑桃做的,你还不是吃得多香?”

  元梦将剑狠狠一抽,桃花眼瞪着他:“你知道就好!”

  古天清在石头上坐下,擦着剑上沾着的露水和花瓣,淡淡笑了笑。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倒愿意像你这样,既没有国恨家仇,不用想什么家国天下,也没有兄弟恩怨,不用追杀得你死我活。简简单单活一世,爱便爱,恨便恨,村田小舍,桃花流水,一壶酒,一双人。”他说着说着,声音更加地低沉下去,“娘亲在世时,夜夜在我枕边嘱咐,要我记得亡国之恨,誓要重建故国,带她回归故土,可一到天明,太阳出来,便又在我耳边念叨,只要我平平安安,她便心满意足。

  身在富贵荣华乡,却夜夜牵肠挂肚,日日忧思忡忡,倒还不如在这乡间山林里快活!”

  元梦看他一脸忧伤,满眼孤零,便收了嬉笑,在他旁边坐下,握着他的手:“你只管去,到时候要夺天下,唤上一声,我给你打前锋。”

  古天清却将他的手推开,眼看着桑桃渐渐走近,收了心头的寂寞,说道:“战场无情,你便是再武艺高强,又能敌得住千百万人?将来只要牢牢守着这个山头,我保一国,你护一庄,便各尽了本分了!”

  元梦看看桑桃走得近了红扑扑的脸,将古天清拉到自己身后,仿佛要将他拉得离桑桃远一点儿,嘴里却调笑着:“原来你也不是块石头!冰久了也还是会热的!”

  桑桃近前来,越过元梦,欢欢喜喜地揭了帕子,将篮子举起来在古天清面前:“古大哥,快吃,热乎乎的!”

  元梦抢在古天清之前抢了一个饼子,对桑桃又恨又气:“明明二师兄我站在前面,桑桃你眼里就只有古书呆?巴巴举到他面前?”

  桑桃冲他呶嘴,脆生生地凶他:“不行吗?不行别吃我烙的饼子!”

  “行,我吃,我最喜欢吃了!”元梦的确饿了,将饼大口往嘴里塞。看得桑桃忍不住笑骂起来:“慢点!噎着你!古大哥不和你抢!”

  古天清难得竟露出笑意来,也拿了一块,夸了一句:“好香。”

  桑桃顿时心花怒放,开心得脸比桃花还要红。

  古天清将那一篮子饼都挎起来,将剑往背上一插,从桃枝上取下一个包裹来,往元梦作了一揖,又向桑桃笑了笑:“这饼子做得这么好吃,以后怕是难吃到了,我就一并都带下山去。”

  桑桃一愣:“古大哥,你要下山?”

  古天清转头望向山下,天气尚早,只有白雾迷蒙,他却看了很久,然后回头,又对桑桃笑着:“昨天已向庄主辞行,这一年多来蒙庄主和桑桃的照顾,天清铭记在心。日后再来报答。”

  桑桃眼睛却立刻就红了,几乎要哭出来:“大师兄一声不响就走了,现在你也要走,你……你……你走了还回不回来?”

  古天清眼睛看向桃林深处,轻烟薄雾中,点点红花闪烁,还是早春,不成烟霞,却别有一番清冷的美。他折下一串尽是花苞的桃枝,递给桑桃,难得地柔声说道:“等得桃花全开,我便回来了。”

  八人间四月芳菲尽

  桑桃如今最喜欢的,便是桃花尽开时,到桃林里散步。

  满树满枝绽放,满山满坡灿烂,淡粉嫣红,如烟如霞,似云似雾。风起鸟鸣,落花缤纷,美不胜收。桑桃将飞下的花瓣接在手里,细细端详,有些失神:“又是一年春来到,桃花都开得快谢了呢!”

  她在看花,元梦跟在她身旁,却在定定地看她。

  瞅她清秀的脸上淡淡的忧伤,嘴角扯了一扯,往树上一靠,懒懒地笑:“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自然是最最繁忙的时候。你的古大哥哪有时间呢。”

  桑桃倚着艳放的桃枝斜瞅着他:“去年说天下战乱四起,兵荒马乱,今年是平定天下。我看明年……”却又说不下去,停了一会,才闷闷地说,“明年说不定古大哥就上山了!”

  元梦直接滑下去坐在树下,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半晌仰着头向桑桃挑眉笑着:“若明年还不回来怎么办?”

  桑桃一跺脚,转身往桃林深处走,气冲冲地声音传出来:“明年不来我就嫁给二牛那个傻子!”

  又是一年春来到,桑桃和元梦从山下采买回来。崎岖山路上,桑桃看满山红遍,忽然回头问牵马的元梦:“元梦,你看到山下桃花没?”

  “怎样?”元梦从马身上扯过一个包裹甩在肩上,让爬得流汗的马轻松些。

  “我才发现,原来山下的花开得早,山上的花开得迟,山下桃花都谢了,山上桃花才开呢。所以,”桑桃突然停下来,元梦没防备,便直撞上来,桑桃歪了一下,元梦连忙一把搂住她才没有摔倒。

  “所以什么?”元梦看被自己搂住却浑然习惯的桑桃眯起眼睛笑了。手指轻轻刮她嫩白的脸。

  “所以古大哥分不清时令,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山了!”

  “哦。你觉得是因为这样,他才不上山了?”元梦点着头,继续牵着桑桃上山。

  过了几天,桑桃看见元梦在她屋前种桃树。挖了老大一个坑,种下一大株,不知从哪里挖来的一棵,苍枝虬劲。

  到得第二年春时,满山的桃都还含着花骨朵,桑桃门前这棵,却已繁花朵朵,红霞映天。元梦闲闲地说:“我找遍了全山,才找到这棵早桃。如今这时令可对上了,山下桃花开时,山上桃花也开了。”

  桑桃站在花树下,气鼓鼓地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元梦的桃花眼黑亮,嘴角戏谑地挑起来笑:“没什么,就是告诉你古天清不会上来了。”

  “哼!”

  桑桃脸上红霞似火,艳过满树桃花:“我明天就让二牛来提亲!”

  “哦?”元梦转身就走,步子虎虎生风,:“我去磨刀。”

  桑桃连忙追上去,好奇地问:“磨刀做什么?”

  “宰了二牛。”

  桑桃顿时停下来,忍不住扑哧笑起来:“那你去吧。”

  元梦却不走了,转过身来紧紧搂住桑桃:“算了,放过二牛,还是宰猪杀羊准备办喜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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