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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 第一章 清溪南来客东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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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溪县,凌晨。

  初春的微曦刚刚在地平线上显露,驿丞老程就起了身,举着灯笼走在驿舍之中。

  点验食水,给马槽填料。

  南溪驿虽然不是大驿站,但驿马总要照顾好的,还要将每一匹马的来历状况细细的记录在本子上,否则便是渎职。

  这可是写在唐律里的。

  从这里出发的驿使大多是南溪本地的驿兵,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活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别的驿站的驿使经过,但有备无患,食水也是每天定时更换的。

  还有清点信件。

  盖着火漆封,印着章的是县衙的公文,旁边放着作为凭证使用的勘合,还有和兵部对接的火牌。

  昨日晚间县令大人遣人送来的文件虽然不是加急件,但也不能出差错,等驿兵一早来了便要送出去。

  眇了一目的老程自离开行伍之后便回到老家南溪县,在驿站工作,兢兢业业近三十年,从驿户做到驿丞,便是因为他这细致的性子。

  但凡经他手的信件、消息,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每日晨间的例行工作做完,老程来到自己养的那一笼鸽子前,从一旁的布口袋中抓出一把谷子,撒在食槽里。

  这算是老程为数不多的爱好。

  他养的鸽子就像他自己一样。

  虽然颜色不算明亮,但浑身的羽毛又直又硬,梳理得根根丝滑,看着就透着一股子精神的劲儿。

  县城里的人都知道老程爱养鸽子,爱看鸽子,每天早午两次,他都会把鸽子放出去飞一阵。

  二十八九只鸽子成群地在县城上空绕着大圈盘旋,咕咕声不断,夹杂着还有鸽粪随机掉落在哪家摊位上,惹来一阵斥骂和嘲笑。

  老程和这群鸽子给南溪县百姓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一些平常但有趣的谈资。

  大唐的驿站也是能为平民服务的,只要付得起钱。

  远嫁南溪的妇人,出门在外的游子,有些思念的话大多都会通过驿站传递。

  老程虽然眇了一目,面貌上有些吓人,但联想到他当兵的经历,却让人莫名地感到安心。

  随着年岁渐老,老程又越发显得慈祥起来,城里的小孩子都喜欢到他这里来看鸽子下蛋,小鸽子出笼。

  就是不知为什么,六十多的老程仍旧是独身一人,无妻无后,任谁说媒都是淡淡应了,过两天便推脱,说自己一个人惯了,不能耽误了旁人。次数多了,旁人也就放弃了。

  但不管怎么说,驿丞老程,是南溪县百姓公认的,不可缺少的,好人。

  好人老程轻轻地从鸽笼中掏出一只鸽子,嘴里念叨着:“年糕啊,年糕,今天就是你啦,等下次再让汤圆去。你好好的飞,等回来,我给你补上一把青豌豆,保管好吃……”

  他从怀里掏出一节小小的苇管,两头都用蜡封好了口,又用和羽毛颜色相近的丝线细细的绑在鸽腿上,这才走到窗边,双手一抛,名为“年糕”的鸽子扑棱棱的便飞向了远方。

  老程扶着窗棂静静地看着它往朝阳的方向而去,心安的很,想着一会该把其他的鸽子放出来透透气了。

  昨天老钱的馄饨锅里从天而降了一道“调料”,惹得他婆娘揪着耳朵一阵骂,街坊四邻都在一旁看笑话。

  老钱前几年有钱的时候在外面养了个小的,被婆娘发现,从此一蹶不振。整日里被看得死死死死地,起早贪黑地干活不说,平日里他婆娘有个不顺心的也逮住他一顿数落。

  可闹归闹,俩人也没真的散了,老钱的婆娘这几年还给他生了两个大胖小子,老钱就算当众被骂,嘴角也是带着笑的,也再也没有出去找乐子。

  邻居们都说要感谢那个小的,若不是老钱和她散了,还不定有今天的日子。

  老程嗤笑,心道还不如感谢匿名举报的自己。

  然而,这样平淡有滋味儿的生活怕是要到头了。

  听到那一声弓弦响动,振翅高飞的年糕应声而落的时候,他这样想到。

  曾经在西北和党项、吐蕃战斗时的紧张感一瞬间全回来了,老程以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反应和迅捷关窗、弯腰、转身。一个翻滚到了墙边,从上面摘下弓刀,就像几十年前一样,一息之间装备好,警戒地看向窗户和门口。

  幸好,这个驿站只有自己常住……

  不多时,门口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笃、笃、笃,敲得不疾不徐。

  老程眯起了仅剩的一只眼,不禁有些疑惑。

  既然射落了自己放出去的鸽子,便应当是有备而来,那又为何惺惺作态。

  见屋里没有回复,一道利刃从门缝插进,往下一划。

  只听咔嚓一声,门闩应声而断,大门吱呀一声慢慢打开。

  随着一阵强风吹进,屋里的灯笼也灭了,门外之人背对着晨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老程。

  昏暗中,老程虽然看不清这人的面目,但他已经知道来者的身份。

  他冷笑一声道:“我还说是什么人如此礼貌,进门还不忘敲门。事到如今还要这般拿腔作调,果然不愧是你。”

  这人并没有搭理这茬,开口淡淡道:“程锋,天宝四年兵,曾跟随高仙芝大破小勃律,后分配在庆王府录事参军封常清麾下做亲兵。你在安西四镇征战多年,杀敌无数,为何会甘心回到南溪县这样的小地方做个驿丞?”

  名为程锋的驿丞冷哼一声道:“吐蕃贼子一日不除,我大唐军士一日不息!只恨当年杀吐蕃贼子杀得不够多,让他们还有胆量往我大唐腹地伸手。”

  这人轻叹一声道:“那你为何不回去战场,那里才是你的归宿,何必在这里蹚浑水呢?”

  “哼!有你这般数典忘本的叛徒,里通外国,我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杀!”

  话音刚落,程锋手中弓弦响动,利箭劲射。

  这人手中刀光一闪,便将箭矢砍落在地。

  但从沙场上活下来的老卒总不是只有这点本事。

  程锋射箭之后,顺势便将手中弓弃掉,往前一滚的同时抽刀在手,左手鞘右手刃,正是军中刀盾之术。

  刀锋从下向上疾撩。

  这人不慌不忙用手中兵器往下一压,截住刀锋,左手一张拦住刀鞘。

  程锋屈膝变招,整个人如同陀螺一般,刀鞘护头,围着此人刀锋连斩,招招不离下三路。

  这人却不管不顾,直接迈步进屋,掌中刀在周身晃动,将凌厉的攻势一一挡下。

  程锋毕竟年纪大了,这套刀盾斩马脚之术使了一会便有些气力不济,被这人一脚踹开。

  滚落一旁的程锋单膝跪地,用刀拄着地面喘息不已。

  这人大喇喇在屋里的凳子上坐了,看着程锋叹息道:“你这般岁数还有如此身手的确难得,好好颐养天年不好吗?只要你将城中你的同伙供出,我便做主放你离开如何?”

  程锋怒上心头,喝道:“假仁假义的鬼话!我与外贼势不两立,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人不耐烦地道:“只要你降了,我便留你的性命,你的亲人我也一并……唔,你好像没有亲人……”

  “做这活,我早就心有所料!老程孤身一人,来去自如,除了死,任何人都无法拿捏威胁,你打错算盘了!”

  这人终于按捺不住,变了脸色厉声喝道:“冥顽不灵!还是擒了你好生炮制一番,不怕你不说实话!”随后欺身而上,二人战在一处。

  虽然程锋厮杀经验丰富,利用屋中摆设勉力支撑了数个回合,但仍不敌,被一刀砍在手腕,断了筋骨,再无反抗之力。

  这人亮出牛筋索,便要将老程绑了,却只见他冲自己莫名其妙地一笑,随后奋力将刀尖往腹中一插,人便软软地躺倒在地,没了气息。

  这人大惊失色,急忙俯身查看,只见刀刃入腹半尺长,已经割断了脏腑,断无回天之力,救不活了。

  这人恼恨已极,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恨恨地在程锋身上砍了几刀泄愤。

  趁着天色未明,这人又将现场布置一番,这才转身离去。

  等到驿户驿兵到来的时候,只见老程的尸首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只死鸽子和一张纸条被一支箭插在桌子上,一旁的墙上用鲜血写着几个大字:吐蕃奸细,人人得而诛之!

  有胆大的驿兵上前查验尸首和字条,不由被吓得倒退连连,高声呼喊:“快去请谢老爷!”

  半个时辰之后,南溪县令谢世忠带着县丞吴回舟便赶到了现场。

  谢世忠生的胖大,官服都差点遮不住他的肚腩,他气喘吁吁的到了现场,用帕子掩着口鼻,往屋子里探头看了看,皱眉道:“老程?吐蕃奸细?他这样的老实人也叛变了?”

  吴回舟文质彬彬,说话慢条斯理,捏着鼻子道:大人,且不说老程是不是奸细有待确认,但他是驿丞啊。虽然级别低,毕竟还是官身,杀人者必然也是知道的。

  “若老程没罪,那凶手便是大罪,若老程有罪,那大人治下出了奸细也是大事,左右丢的可都是大人和朝廷的颜面啊。”

  谢世忠斜了吴回舟一眼道:“还用你说……当今之计,首要是给百姓吃一颗定心丸。南溪县距离吐蕃不算远,若真有贼人或者奸细混了进来,恐引发乱子。老石还没到吗?”

  吴回舟想了想道:“石县尉日夜操劳,想必起得晚了些,估计稍待一会便至。”

  “唔……那张纸条你看了吗吗?”

  “禀大人,看过了。”

  “有什么看法?”

  “呃……属下不知……”

  谢世忠咂咂嘴,不满地看了一眼吴回舟,又看看四周围着的兵卒百姓,便把人扯到一边僻静处。

  刚要开口,只见一高大武将顶盔带甲一路小跑而至。

  “大人,吴县丞,老石迟来一步,还望恕罪啊!”

  石砺跑的身上的甲片歪歪斜斜,明显不是亲兵束的丝绦,谢世忠凑近一闻,还有一股子脂粉味扑面而来,差点呛了鼻子。

  吴回舟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挑挑眉道:“这一看,石县尉昨夜又去巡夜了,想必十分辛苦吧?”

  石砺一咧大嘴,哈哈笑道:“那必须的!老吴你是不知道,那新来的娘儿真的润……”

  谢世忠嫌弃地撇撇嘴,拦住了石砺这糙汉的口无遮拦,道:“驿丞老程被人杀了,墙上写了字,说他是吐蕃奸细,桌子上还留了字条,没有署名,说十天后会有吐蕃信使来此地,县城中有人接应。老石你怎么看?”

  石砺闻言也是大皱其眉:“咱们这虽然离吐蕃近一些,但这么多年这种事也是头一遭。若是老程果真是奸细,那他当驿丞可不少年头了吧,说不定传出去多少秘密……哎呀,这种事太费脑子,俺老石可琢磨不来!唉?大人,这种事不都素来交给吴县丞办吗?您费这心干吗?”

  谢世忠被石砺这通直白的话气得就差翻白眼了,但还是压着性子对吴回舟道:“吴县丞啊,老石他是个憨货,你甭理他。现在也没有旁人,我就把话挑明了。南溪县这些年的政务政绩,基本全靠吴县丞你撑着。正所谓能者多劳,你若是有什么想法便直说了吧!”

  吴回舟依旧不紧不慢地道:“全靠大人慧眼识英,知人善任。属下能为大人分忧是属下的本职,当不得大人夸奖。”

  “莫废话,讲!”

  “是。”吴回舟叉手一礼。

  “老程之死的凶手需要查明,这便是第一件事。而此人又是如何知道老程是奸细,便是第二件。第三件更是重中之重,便是那十日后来此的信使。”

  说到这,吴回舟从一旁的军卒手中接过纸条,向二人展示道:“这张纸便是屋中取得的证物,二位请看。”

  正说着,只听远处脖铃声哗楞楞乱响,有人骑着马往这边疾奔。

  三人抬眼望去,只见官道上疾驰来一双骏马,上面坐着两个年轻人,均是风尘满面,往驿站直直而来。

  待到了近前,两名骑士一勒缰绳,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看着这许多兵卒。

  其中一人眼神犀利,精光四溢,往穿着官服的三人处看了几眼,随后便和同伴低语几句,继续往南溪县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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