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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多村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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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她相识,很不情愿。是在战战兢兢、犹犹疑疑、不愉快甚至沮丧的心情下见的面。想想看,清理阶级队伍的旋风还在盘旋,我被打成了“**文人,文艺黑线骨干分子”,“帽子拿在群众手中”,正在“以观后效”的时候,突然通知我:一个日本学生代表叫做喜多村秀美的,指名要见我。

  我说:“我从来不认识什么喜多村秀美,不见她!”

  专政组长叫章德正,习惯性地把个舌头从嘴角舔出来,斜着眼看我说:“你隐瞒了海外关系,现在暴露了,想不认这壶酒钱吗?拿我们当‘老憨’吗?不行!必须见。为了对你负责,我陪你去。记住,就说我是你的朋友!”

  在宾馆会客室里,我见到一个身材苗条,穿玫瑰色裙,洁白上衣的姑娘。脸型很平常,可是一笑起来就仿佛全身都闪出了光彩,把周围景色都照亮了。她用带山东口音的汉语说:“爸爸叫我务必来看看您。他说我可以称呼你哥哥!”

  “您父亲的大名是……”

  “喜多村信一郎。”

  “对不起!我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

  喜多村秀美拿出在书本内夹着的一片白布,小心地递给我。章组长立即伸长脖子凑近来看。布面上用毛笔写着我的名字,还有“O型”两个字,墨色已经淡了。

  我压制住激动。面对秀美、而实际却是说给章组长听的:

  “如果没记错,这是我当华工时佩带的血型符号。可是请原谅,我仍想不起这和喜多村先生有什么关系?”

  “您和他在岩国一个小食堂见过面。在场的还有孙伯伯。爸爸送你一件衬衫,你换衬衫时把这个掉了。”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像是有过这么一次遭遇。

  “你也在?”

  “那时我还没出生。爸爸和妈妈是在那以后才结婚的。”

  模糊的记忆开始清楚了一点。我忍不住第二次又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我问她爸爸身体情况怎样?她说她爸爸中风了,半身不遂,终日躺在床上,妈妈很健康。

  “你在上大学吗?”

  “学法文,也学英文,还自学了中文。本来想考语言学位的,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

  “我想革命。”

  “于革命就不需要学问吗?”

  我的“朋友”一直在用眼睛射出芒刺,刺着我的后脖梗,这时他忍不住了:

  “日本朋友到中国来是取革命经的。你倒向人家贩卖资产阶级的知识至上论。什么学问?世界上只有一门学问,那就是阶级斗争!”又对秀美说:“我看你只要学会中文,能读‘红宝书’,就够用一辈子的了!姑娘,我赞成你一心闹革命。不能忘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要有大无畏的彻底革命精神,要用我们的双手把旧世界打个稀巴烂!要决心打出世界一片红!”

  我本以为这些话会使喜多村秀美感到唐突,没料到她竟十分赞赏,点着头连连称是。她说她早就不满意日本那个腐朽的社会了。人们一心追求物质享受,从而成了物质的奴隶。青年人给毁了,不是不顾一切地学习谋生手段,就是看破红尘、醉心于灯红酒绿的腐朽生活。革命的抱负、人类的理想都在物质世界面前褪了色。一些读过革命文艺书籍的青年,不满意这个状况,立志改造日本的社会,要恢复人的理想和良知,要消灭罪恶的剥削制度,可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各种政党提出的各种政纲,她认为都是荒谬的,不是欺骗就是吃语……

  “很简单!”章组长把手一挥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枪杆子底下出政权!方向路线问题,毛**早就制定好了,就看你们干不干!当然我们只能帮忙、不能代替,因为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只是变化的条件嘛。”

  我疑心对一个日本青年说这些话是否得体,但又无权阻止他。只好说:“章组长说的是中国的道理,日本的事怎么办,当然只有你们才最懂得……”

  章组长瞪了我一眼,把我的话给堵住了:

  “毛**的理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这时秀美的几个同伴也到会客室来了。从她们的神色和笑声中,我看出她们都是赞同章组长的宏论的。她们叫秀美当翻译,热烈地和章组长交谈起来。我完全成了局外人。后来,她们又请他签名。他答应领她们去某个红卫兵司令部参观访问。只是在我告辞的时候,秀美才急忙回到卧室取了一个包袱来给我,说是他爸爸送我的。他爸爸在广播中听到受批判的文人中有我的名字。先是怀疑是不是我,后又担心我的安全怎么样,所以要她打听一下我的地址,务必来看我。

  “看见你安全,我们放心了,希望你继续革命,不要落伍。”她又改用日文问我:“章先生说的话很有吸引力,他是理论家吧?对我们很有教益。”我说:“话都是书本上印着的。不会不对吧!符合不符合日本情况,你要自己考虑。”章组长眼睛盯住我不放,很怀疑这两句日文的内容。

  “我告诉她,你讲的全是书上印着的。不会错!”

  秀美笑着点点头,章组长这才不无怀疑地和我一同告辞走出。路上我就把那包袱向章组长“交公”了。他打开来看,见是一只脱胎漆的花瓶和一张名片,便鼻子里哼着说:“不送一些有实用价值的东西!资产阶级的虚伪性全暴露了。”名片也没给我。但我看了一眼,地点是岩国的一个什么地方。

  这天晚上,章组长宣布叫我搬回牛棚,重新接受审查。并召开了第一次复审批斗会。

  批斗会一开始,先由章组长介绍我在外国人面前散布“资产阶级知识至上论”和他打退妖风、宣传毛**革命路线,并取得彻底胜利的经过。随后就要我老实交代隐瞒了的重大海外关系,交代喜多村一家是什么人?

  二十多年前。我在日本一个小城镇作童工。我推着车去医院给住院的工友送饭。半路上下起了大雨,就躲在一家叫落叶堂饭铺的门廊里避雨。那是日本战败的前夕,饭铺里除了豆腐渣已没什么东西可卖,上班时间,又下着雨,客人是极少的。可是一个侍者却过来撵我。我说:“我避避雨就走,这有什么妨碍呢?”他就用日本人专骂中国人的下流话骂我。我和他吵了起来。这时从饭厅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穿一身旧西装,戴一顶战斗帽,听我们争吵了几句,就拿出一点小费,把侍者支走了。他轻声问我:“你是中国人?”我说:“是的。怎么样?”他沉吟了一下说;“如果你不介意,我请你吃杯酒好吗?”我说:“我没工夫,还要去医院宋饭呢!”他说:“那回来时总有工夫吧?”我冷冷地说:“回来时再龛吧!”我根本没打算他会真请我。说完,看看雨小了,连再见也没说就推着车走了。送饭回来,还没到落叶堂门口,那个撵我的侍者就迎了出来。满面堆笑地说:“刚才冲撞了您,很对不起老板请您去坐一坐。他已经等候很久了。”说着抢过车把,把车推进饭铺。

  饭厅里很冷清,只有一个朝鲜老太太在弯着身子吃豆腐渣。侍者领我穿过饭厅和后院,来到三间日本式居室门前,报告说:“客人到了。”居室的门拉开,那个四十多岁的人和一个穿和服的、五十多岁的老头就迎了出来,一边说“请!请!”一边把我让进屋内。“榻榻米”上放了圆桌,摆了满满一盘炸鱼、几盘小菜,还有一瓶“菊正宗”清酒。本来我是满不在乎的,这一下可害怕了。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请我喝酒?要是酒里下了蒙汗药怎么办?会不会骗你喝醉了酒,然后让你在他们的卖身契约上捺上手印啊?所有听过的凶险故事一下全在脑子里记了起来。我不敢坐下去。四十多岁的人就拍拍我的肩说:“请随便!这里都是自己人。”我就问:“自己人是什么意思?”

  “中国人!”穿和服的老头把嘴凑到我耳边说:“我们俩也是中国人,想跟你打听点家乡的情况。”他用的是纯粹山东半岛的乡音。这使我安心了些。

  坐下后,他们一边向我劝酒,一边打听中国的种种情形。问得详细而凌乱:日本到底都占了哪些地方?棒子面多少钱一斤?女人还裹脚吗?八路军到底是不是都会飞……我一一地述说着、解释着。他们不断发出一半中国话、一半日本腔的感叹声:“这样子嘎?”“想不到呐!”“欧谋西娄枯哪!”

  轮到我问他们的来历了。他们俩就结结巴巴、断断续续而又十分热情地向我叙说:他们有只个伙伴,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由山东去法国当劳工的。大战结束,他们就失了业。回国呢,无房无地,逃不出一个饿字。听说德国战败后很缺劳动力,二人就把得的纪念章、奖章卖了作路费,到了德国。到了那里才知道,招人的地方虽有,可不是招工,而是招兵。招去苏联搞武装干涉的雇佣军。管他是军是工,不是管饭吗?管饭就去!他们就穿上军装到了苏联。和红军接了两次火,就感到不值得,三个人就商量:“咱们是卖力来的,又不是卖命来的。冒这个险干啥?听说红军对俘虏不错,干脆投降算了。哪里不是混饭吃?”在法国他们就听说过,红军是为工人阶级打仗的。三人钻出战壕,打上白旗跑到了红军那一边。红军听说是中国人,十分优待,没让他们进俘虏营,把他们直接编进西伯利亚兵团跟日本军去作战。可是不凑巧,西伯利亚兵团打了败仗。一个伙伴受了伤,两个伙伴抬着他。三个人全叫日本人抓了俘虏,押送到日本四国岛上去。战争结束后,要遣返战俘。俄国人全送走了,因为他们不是俄国公民,就只好在日本留了下来。这三人除了老孙念过几年私塾,那两人全不认字。想进工厂当工人也不够格。幸亏三人前后当过四个国家的工人和大兵,有一个始终在伙房打下手,学了一手作大兵西餐的手艺,就拿遣散费,摆个小摊卖起街头西餐来。卖了几年,多少攒下点钱,把饭摊搬进屋子,算是有个店面。有了钱,三个人也就有了矛盾,干厨师的那一位总觉着他那份分得少,一怒之下抽了股,到一个大使馆当厨子去了。剩下老李和老孙,两人觉得决不能再分开,就抱着团活下来。靠了省吃俭用,官面上打点得周到,买卖兴旺了一阵,就在这个小城又开了个分号。平时老李在这坐镇,隔三差五老孙也来瞧瞧,两人都没家口,在财产上、收入上也就不分,你谦我让,过得相当和气。眼下因为战争生意冷清了,只是对付着过日子。

  我问:“你们不想回国了吗?”

  他俩互相看了看。老孙低下头,擦了下眼说:“回去我们没有饭碗。在这儿混吧!哪块黄土不埋人呢?”

  尽管给病友送饭占用的是我休息的时间,回去太晚也要挨打,说到这儿我就匆匆告别了。但从此以后,一有机会我就到落叶堂来小坐一会儿。旧历年,工厂放了两天假,并准许外出两小时,我又去了,恰好老孙也在,正在吃年酒。他们就留我吃酒。吃过几杯后,老李亲热地对我说:“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我攀个大辈,叫你声侄子,今天我对老侄说句体己话,要不合适你也别在意,我不知你家乡还有老人没有,也不知跟工厂订的是活合同还是死契?如果家乡还有老人,又订的活合同就算作罢。如果没有牵挂了,想在日本这地方混呢,我想把你从工厂赎出来。咱们合到一起过。你有个落脚处,我老了也有个依靠。也免得我两眼一闭,挣下点家当全便宜了外国人。”

  我告诉他我家中还有一家人。工厂订的是两年合同。期满送我回国。虽不能遵命,对他的厚意还是感激的。

  他们俩便用日语议论起来。我日语说不好,听还是能听懂大半。听老孙劝老李说:“不要三心二意了,就把那个女人娶下吧!入赘就入赘,改籍就改籍,姓丈人姓就姓丈人姓。成家立业是正经大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老孙大几岁,指望你照顾我;你老李老了,谁照顾你呢!”

  他俩议论一阵,又劝我一杯酒。老李从衣柜里拿出件新衬衣叫我换上,说是表一表乡亲之情。那时日本纺织品奇缺,三年的配给票加在一起才能买一件人造丝衬衣。这礼物是很贵重的。我高兴得再三称谢。是否就在这一阵忙乱中把血型符号掉了,已记不清楚。

  造反派听了,很不满意。他们说喜多村等三个人,明摆着是国际间谍。同时为德日两个法西斯服务,很可能还和苏联的克格勃有关系!他们请你吃饭,是拉你入伙,你接受了这个邀请,头一天就出卖了大量军事、政治、经济情报,连榛子面多少钱一斤都说了!那件衬衣,就是你出卖情报的报酬,你自己也说了,那是件贵重礼品。资产阶级唯利是图,会白送你贵重礼品?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爱吗?你应当交代你回国后还跟他们有什么联系,拿白布条作联络记号是什么时候约定的?这一次喜多村秀美来找你是什么任务?

  这件事给我带来的麻烦,没兴致细说它。奇怪的是章组长一边要我承认是特务,一边却去陪秀美他们串连,而且连一起吃饭的发票都拿来向我“报销”,说是替我招待了外宾。一个月后他给我送来一张照片:说秀美走了。照片是留给我作纪念的。这张照片也实在妙,确有纪念价值:喜多村秀美穿着红卫兵的假军装,戴着红袖标,高举红宝书作“三忠于”的姿态,日本妇女那副温良恭俭让派头,一个月功夫消磨得剩不下多少,确已是“不爱红装爱武装”了。只是仔细审视,比纯牌红卫兵们眉宇间尚少几分杀气。更妙的是,她还在照片后面题了字:“兄长!祝你继续革命不落伍。”我这里在交代怎样向她出卖情报,她那里却在表示要“三忠于”,已经有点牛唇不对马嘴了,这“特务联络员”竟然鼓励我继续革命,岂不古怪?我问章组长这该怎洋认识?他得意地说:“你看看,经过我们造反派耐心的工作,连她都在毛**革命路线的感召下觉悟了,你还坚持反动立场吗?彻底交代吧!想一想后果!”

  一晃就过去了好几年。“狗打石头人咬狗”的局面也并没有维持多久。“***”垮台了,比他们上台所用的时间少得多。而在后期,章组长又忙于跟自己老婆离婚和追求一位香港来的打字员,对我放松了追问,这笔糊涂帐终于往“***”头上一推了事。

  从牛棚出来之后,在待分配的闲暇中,翻看过时的“参考消息”,又想起了喜多村秀美。那时小报上,登了一些外国红卫兵武装闹革命的事。其中也有来自日本的消息。我虽不敢和外人议论,可心中颇有怀疑“枪杆子底下出政权”、“农村包围城市”这一套法宝。在地窄人密,通讯、交通很现代化的日本,当真也“放之四海而皆准”吗?一看到秀美那张穿绿军装、举红宝书的照片,我就忧虑:她会不会贸然参加那些扔炸弹、劫飞机之类的事去?会不会碰到什么意外的遭遇?她那年已七十岁的父亲又怎么样了?女儿会不会和他划清界线、一刀两断,像我们中国许多家庭那样演一出悲喜剧?

  我注意阅读来自日本的每一行新闻。可是找不到有关她的消息。

  一九七七年,我恢复了工作。有一天外事部门打来电话,说一个日本来访团体和翻译要见我,问我见不见。我急不可待地问:“是喜多村秀美吗?”

  “对!”

  “能马上见她吗?”

  “马上可不行。她后天才有时间。到时候我们派车来接你吧!”

  我答应了。可是这一天我心乱得什么也没干下去,急于想知道她近两年的情况。

  从恢复工作以来,为了把我这半残的身体弄硬朗点,我坚持步行上班,起得相当早。早晨路静人稀,常会看到大白天不易见到的稀罕事。外事部门打电话来的第二天,是个有雾的清晨。我上班时经过天安门前,走过金水桥旁,听见有个女人的哭声。无意间向哭声起处望了一眼,发现坐在地上的竟是个穿墨绿色连衣裙,头发蓬乱的日本女人。是不是走错路找不到宾馆了?是不是钱包叫人偷走了?虽说忌讳仍然很多,心有余悸,但总还有一点中国公民的责任心,不能昧着良心假装不懂日本话。我就走过去问了一声:“您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吗?”

  女人抬起头,擦擦泪看了我一眼,随即叫了声:“兄长!”接着就拉着我的手大哭起来。竟然是喜多村秀美!真想不到,也真没办法,似乎她每次和我见面总要把我放到个尴尬境地上!上一次是那个样,这一次更蹊跷,天刚亮,在天安门广场,一个外国女人拉着你的手哭……我简直手足无措了,有点着急地问:“你怎么啦?说你明天才有时间见我,怎么今天倒有空在这里哭,你疯了?”

  “幻灭了。哭我自己,可怜我自己!”

  “说明白一点不行吗?”

  “还用说吗?”她指指东西长安街说:“红海洋没有了!语录牌没有了!揪斗牛鬼蛇神的红卫兵队伍没有了!世界革命的中心在北京,可是北京不革命了……”

  如果是中国人说这些话,我可能一句把就她顶回去,更可能一个耳光打得她头脑清醒些(我没真打过人,可是在想象中打过人,而且把人打倒了。这种想象直到近年才消失。它是从我挨章组长的第一个耳光时开始产生的)。

  我说:“原来我以为你是个有志于革命的青年,是善于思索的人。没想到竟这么轻信。相信一件事十分轻易,否定一件事也十分简单。”这一句带责备的话,倒起了止哭的效果。她猛地站起来问我:“这是你说的吗?我是称呼你兄长的!”

  “我就是以兄长的身份来指责你的!”见她没有说话,我又问:“你在中国能呆多久?”

  “‘友好之船’要走沿海三四个城市,总共二十天。”

  “你在这二十天里把你的眼睛转到普通中国老百姓身上去:工人,农民,老干部,知识分子,看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和你上次来时有什么变化!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问问他们对现在党中央的政策是什么态度!你可以从我开始。你上次来时,为了嘱咐你自己分辨章组长的话,我得冒险说日语,现在我可以站在天安门前充分阐述我的观点!你不觉得有什么变化吗?我身边还有监视的人吗?”

  “唔!章组长?是你那个朋友吧?后来领我们和红卫兵串连的、给我们讲革命道理的那个人?”

  “对。”

  “我倒想再和他谈谈。听听他的看法。”

  “你见不到他了!”

  “怎么?被监禁了?”

  “监禁他有什么意思?”

  “为什么见不到?”

  “他不在国内了。”

  “你说什么?”

  “他随他的妻子去香港了。走时请了一年探亲假。已经两年半了,连信也没来过。”

  “世界上有这种事?我不敢相信。”

  她冷静些了。说九点钟要陪“友好之船”的人访问参观,要我送她到宾馆去。路上我问她近年的情况。她说上次回去后,就放弃了学位考试,全力搞革命了。她们一伙人处处打先锋。她自己曾两次被捕,遭到了警方的监视。而普通的日本群众,却不理解她们,怨她们过左、过激,破坏了斗争的统一部署。她们很苦闷,认为这么干不是解决日本问题的好方法,想单独组织游击队,准备武装斗争。她们几个人全是中等家庭出身,没吃过苦,身体也不强,所以决定先从锻炼身体入手。夏天爬山,冬天滑雪,每到体力不支时就集体背语录、背毛**诗词:“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在一次登攀富士山时,她脚一软从半山上跌了下来,造成脑震荡,进了医院。在医院住了一年,仍然一看书就头疼。所以出院后就被她父母送到京都的三笠山下住疗养院。一住整整三年。出来时世界变了样子,原来一块准备拉游击队的人,有的找了工作,有的回校读书,大都认为那是狂想了。还有几个坚持这条路线的,却转入了地下活动,总之是找不到了。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好,所以找机会再到中国来取经。可没想到,中国已成了这样。

  过了一会儿,她像想起了什么,站住脚问我:“那位章组长真去香港了?”

  “走了两年了。”

  她怔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要是真的,我还得大哭一场。”

  “这也值得你一哭?”

  “你到宾馆就知道了。说不定有个奇迹在等着我们呢!”

  她拉着我进了宾馆,直奔饭厅。进了饭厅,有许多空位置,她却不坐,领着我到坐满人的几个桌跟前去转悠。转着转着嗓子里“嗯”了一声,领我径直走到靠屏风的一个桌前站住了脚。

  那桌上,一个穿米色西装,留长发、大鬓角的男人正专心致志地在切荷包蛋,他感到背后有人在注视他,停下刀叉回过头看看,随即满脸笑容地站起来说:“是喜多村女士吧?怪不得昨天我越看越觉得眼熟。吃过饭我想来打听一下,您已经走了。”

  秀美回过头来向我作个眉眼,那人也把目光转到我身上,这次是放声地笑了:“文学家先生!从报上看,你是很得意了!”他伸手到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拈出两张名片,给了我们每人一张:“兄弟这次是代表岳父来谈生意的。请多关照!”

  名片上印着:“香港龙风贸易公司驻京代表章德正。”

  喜多村秀美涨红了脸问:“这真是您?”

  “不会错,不会错。昨天晚上在这儿我们不是碰见过吗,当时您没认出我来,我也没敢认您。”

  我拉拉秀美的衣袖说:“我们先去吃饭吧!”

  “我在反胃,还能吃得下饭吗?”她用手当真地捂上嘴,快步跑出了饭厅。

  章组长有点失措。我拍拍他的肩说:“吃您的荷包蛋吧。你一向是勇敢的。什么都不在乎,还计较这点小事?”

  我把名片插进他兜里,走出饭厅,当真也有点恶心。

  秀美正站在大厅的楼梯口。我要说话,她拦住了我。

  “再见吧!让我自己去想想。我会把想的结果告诉你的。我要用自己的脑子思索,不想听任何人的说教了。”

  她不等我告别,自己就往楼上走。上了几阶,又转身下来对我说:“这是我父亲的祖国,我不能说他不好,可今天看见的这一切,你叫我回去说什么好?”

  我说:“你说中国人真不了起。居然把不可一世的‘***’打倒了!把那些骗子、强盗像排脓似地挤出去了。肌体恢复健康了!”

  她什么也没说。摆摆手,自己上了楼梯。

  我告别了她,赶紧往机关走,我头晕,血压上来了。必须去吃药。

  半个月后,她临回国前夕,从上海给我写来一封信。说是:“我接受你的忠告,观察了许多人,也询问了许多人,结果我否定了自己。并由此又产生了信心……”

  一九八〇年春天,我因公到日本去。这一年因为倒春寒,樱花开得晚。四月中间到东京,还赶得上去多摩川赏樱花。接待我的朋友陪我去看樱花,并且告诉我,有几个搞日中友好的老朋友,将在多摩川等候我。

  从新宿到多摩川,总要走一个多小时吧。汽车一辆接一辆,还要不时停下来交过路费,高速公路实际上速度是不高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车的背后跟上来一辆朱红色的丰田王冠小轿车。我行亦行,我止也止,真有点寸步不离的劲头!陪我的朋友回头看看说:“很妙,我们长了尾巴了!”我也回头看看,笑着说:“总不致于是便衣先生吧!”朋友说:“中日是朋友,警视厅对中国朋友倍加保护,出专车警卫的事当然有。可你还不够那个地位呀!”我说:“会是谁呢?”他说:“不论是谁,对你都没威胁,只有一家除外。”我问:“哪一家?”他吞吞吐吐地说:“手举语录本,把你们看作背叛革命的人,在日本是有的。不过你放心,对他们来说,你的目标也还小了点!”

  到了多摩川,几个老朋友聚在入口处外边等我。寒暄的时候,有人说:“还有一位要见你的人,不知为什么迟到了!”

  我还莫名其妙,那辆朱红色小车拐了个急弯,吱地一声停了下来。前车窗探出个女人的头说:“我陪客人一起来了!保护着他来的!”

  大家喊她:“调皮鬼,快下来!”

  她却把车开走了。开到老远的停车场停放好,才飞也似地跑来。因为穿了身粉色西装,头发又剪得很短,所以摘下太阳镜后,竟显着比上次见面时还年轻了。

  “秀美!”我板着脸说,“我一到东京就提出要去岩国看你们一家。你知道我来,不来照面,反而跟我的踪!”

  “叫你尝尝日本红卫兵的厉害!”她哈哈笑着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半天,对大家说:“他是我的哥哥,你们知道吗?”

  大家都愕然了。问她出于什么典故?

  “你问他:我爸爸差一点把遗产交给他!幸亏他想家,回国了,不然这世界上有没有喜多村秀美还说不定!”

  大家又纷纷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把向章组长们交代的事又交代了一遍。他们说:“写下来,写下来,一篇好小说呢!”

  多摩川满城樱花。各种肤色的孩子们,乘着悬空翻转的游戏列车,在半空中发出又害怕又高兴的尖叫声。那条仿照江户时代旧貌重建的小街上,一片熙攘。人们在围观武道馆里武士们的剑法表演。

  我拉秀美慢走两步,落在人群后边,问她:“你早就知道我来了?”

  “我是日中友好运动的中坚分子,当然知道。”

  “你在干什么?”

  “温习功课,准备重上大学,应付学士入学试验。”

  “重回书斋了?”

  “不。为了弄懂马克思主义原理,我去学德文。我体会出一条真理:革命者,要寻找自己的道路,不能指望别人给你开一条现成的路!革命是关系到几亿人的命运,要讲科学,要作刻苦的研究、实验。光凭浪漫主义走不通。”

  “你爸爸同意了?”

  “爸爸死了。”

  我一下呆住了。几十年没有见面的机会,现在有了却见不到了。我心里很难过,问她:“你靠什么生活?”

  “我丈夫管理着爸爸的饭馆。”

  “你结婚了?”

  “我妈不愿作生意,我又不会干。不结婚怎么办?吃什么?”

  “你丈夫原来作什么?”

  “我们是当初红卫兵的同志。可他现在的兴趣转到搞事业上去了。我们两人分了工,他作生意,我探求真理。他得来的生活资料和我得来的精神收获两人同享,共同为日本革命奋斗!”

  我哈哈大笑。她也陪着我笑。前边的朋友听到笑声向我们招,责问我们:“你们兄妹见了面,只顾说私房话,把我们作朋友的扔在一边,太失礼了吧?”

  一九八〇年八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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