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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旧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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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琰心绪繁杂,一宿都难以入眠,估摸了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换上了一套便装,轻声跟着柏越安排前来接应的人来到了山脚下的一处农舍里。

  这是两军的中间地带,安排在这里见面,就都不用担心对方使绊子。

  那属下把夏琰带到门口后,便微微颔首后退去,确实是很有规矩。

  夏琰深呼了气,“吱呀”一声推门而入,直接和正对着门喝茶的李观棋目光相对。

  李观棋仍然是一副儒者模样,温和的面容,青色的便装,头发随意地用一根青绿色的竹子束起来,显得整个人飘逸不染世俗,看上去倒是个翩翩君子,一点都不像严袭描绘的那样。

  李观棋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夏琰面上做出很轻松的样子,坐在了李观棋对面。刚刚对方那轻飘飘的一眼,居然让他觉得有种被看轻的感觉,心里极度的不爽,但表面上还得和气地和这孙子斡旋,夏琰暗地里咬了咬牙。

  “在下李观棋。”

  “夏琰。”

  简单地介绍认识了下,李观棋看他似乎面色不善,加了句:“我听说过你,夏霖的弟弟,二十四岁便官拜兵部尚书,仕途通达。”他有意无意地加重了最后四个字,这点微妙的感觉让夏琰那不爽的情绪进一步加深。

  “我官职都是我自己得来的,和我娘我哥没有关系。”夏琰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下。

  李观棋把玩着手上粗糙的茶杯,农舍里都是寻常人家的东西,朴实简单只追求实用。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睛都没看夏琰一眼,“我可没说什么。但是啊,不是所有人只要有才华就能有机会被赏识的。不管你自己愿不愿意承认,你现在的一切,和你的出身还是有很大关系的啊。毕竟一个养在京城没上过战场的人,又怎么能那么早坐上这么多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呢?”

  夏琰皱了皱眉,本能得想反驳,但是一想到李观棋的遭际,最终只能说一句:“你还是不要把朝廷想得那么脏了。”

  李观棋对他这种话语显然是听多了就不在乎了,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对他说过这句话,好听的都会说,但实际上到做的时候,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他已经麻木了。

  “行了,我之前欠柏越一个人情这次才答应和你见面,有什么要说的尽快。”李观棋不耐烦地说道,手上却只是将那粗制的杯子轻轻放回茶盘里。

  夏琰捕捉到这一细节,联想到严袭之前说的话,便打着胆子猜测了下:“其实你是不希望发动战争的吧?”

  这句话说完后,夏琰明显感到对面顿了一下,虽然幅度很小,但这也足以说明他猜对了方向。

  “那又怎么样,我当然不想发动战争,但是夏小将军难道没听过‘苍天当死,黄天当立’这个故事吗?”李观棋终于将目光放在夏琰的脸上,看着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很明显带有军士的硬气,“梁家的江山坐得太安稳了,安稳到都忘了是怎么打下江山的,我帮他们回忆回忆,难道不好吗?”

  “说来你应该感谢我,夏小将军,不整这么一下,你觉得那位会记起夏家历来对大梁的军功吗?”

  李观棋轻蔑地笑了笑,那张一直没有什么明显表情的脸,在此时配上这么一副嘲讽地表情,倒是轻佻不羁到了极点。

  夏琰手忍不住握紧了拳头,隐忍着怒火,压低着声音说:“所以之前你是故意丢城的,甚至还有可能配合了那群盗寇?”

  “对啊。”李观棋承认得坦坦荡荡,“那群蠢货不堪重用,所以只好这次我亲自出马了。”

  “你!”这次夏琰是真的怒了,“你凭什么这样?!你知道我折损了多少弟兄吗?他们都白白死了啊!”

  “白白死了?怪我?还是怪你没早点发现?都不是。要怪你就只能去怪那姓梁的一家!”李观棋面对他的怒意依旧不慌不忙,甚至反唇相讥道:“我不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为了没有意义的事情去牺牲生命。王室贵族好大喜功,一次战争对他们来说是好事,但是对于千万百姓来说确实灾难,但是又有谁在乎呢?连你不也是希望早点得功受赏吗?那些你嘴里口口声声的死去的兄弟,你最多也只会给他们家人一点抚恤金吧?但是没有用啊,不过,你也不在乎吧。”

  夏琰被他这么尖刻地评判,不由得是火上浇油,虽然心里明白不能动气,但是面对李观棋这恶意的揣测,他实在是忍不下去。

  “你不要因为你的一些偏见就给所有人下定义!我告诉你,我不会,我会把每一位为我战死的弟兄的名字写下来,我军中所有幸存下来的人,不论将帅还是伙夫,都会负责赡养牺牲了的弟兄们的父母,照顾好他们的妻子儿女。”他停顿了下,补充道,“而且,先帝已经故去了,现在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是不一样的,他会重视每一个为国作出贡献臣民。你这样反叛,只会让你城内的百姓受苦,还会让很多无辜的士兵战死。”

  “再说,你不会不知道那个契丹人参与了这一切吧?他有什么目的?你和他的关系是什么?李观棋,你这样已经不仅仅是反叛了,还是叛离国家!”

  李观棋眼里瞬间充满了杀意,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叛国。”

  “梁姓皇室不等于整个国家,这个国家的江山是整个国家百姓一代代人守卫下来的。推翻这个王朝不等于背叛这个国家,我只是给他们换个统治者,一寸土地都不会落入异族的手心里!当然毕竟是大改,有点损失正常,但结果终究是好的。”

  这番惊世骇俗的话语着实让夏琰吃惊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背叛皇室不是背叛国家,一般人们印象里朝廷天子就是国家,这是几乎对等的关系,但今日李观棋这些话,真实让他开了眼了,同时他也深刻感受到李观棋对于皇室贵族的敌意。

  他深呼吸了下,让自己的情绪渐渐平稳,来问最后一个问题:“所以,你是执意要反,对吧?”

  李观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无声地肯定了他的想法。

  那这番谈话也就没有意义继续下去了,夏琰站起身来整理了下衣服,拍了拍袖子上实际没有的灰尘:“李观棋……观棋不语真君子,你爹对你期望挺高的,但是还是没做到观棋不语啊对吧。”

  李观棋依旧轻笑一声,实打实的嘲讽之态:“当我知道自己和我在乎的人只是棋局上不被人重视生死的卒子时,我就知道我做不到观棋不语了。”

  说完他就做了个送客的姿态,两个站在对立面的人,又这么会谈到一起呢,不过也好,还了柏越这个人情。

  夏琰皱了皱眉,大步走了出去,出来没走几步就还是觉得不妥,又折返回来说了一句:“你要是后悔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

  柏越收到夏琰的回信的时候,正在新帝登基大典前,似乎是猜到了这个结果,没露出任何神色,面色如常地把密件处理掉了。

  “阿越表哥。”柏越刚走出房间便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叫他这个称呼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他回头道:“霁月,你也在这里。”

  霁月是柏越另一个姑姑的女儿,可惜年幼父母双亡,又深得柏明珠的怜爱,便过继到膝下当亲女儿抚养,也有个公主的名号。宫中只有两个公主,一个是霁月公主,另一个就是沁妃所生的玉荣公主了。但霁月公主虽不是真正皇室,但她人如其名,举止得体、面容精致、气质超凡,在宫中的风评要比玉荣公主好很多。

  霁月公主走了过来,身后就跟了一个贴身宫女,浅浅地笑着说:“我感觉有点闷,趁着离大典还有些时间,便让紫苑陪我出来走走了,正巧碰上了表哥。”

  柏越微颔首,也温和地说:“最近宫里发生的事情比较多,气氛比较压抑,多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还好现在都过去了。”

  霁月点头笑着,走到了柏越旁边,两人就这么并排着往前走。

  “阿越表哥,你陪我走走吧。”

  柏越刚准备拒绝,就算他现在没事,和霁月这么个公主一起逛皇宫多少还是怕对霁月的风评有影响,何况这还是他表妹。

  霁月似乎猜到他会拒绝,忙补充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可能,以后也不会见面了。”

  柏越听完有点疑惑,“不会见面了,为什么?”

  霁月像有意回避这个话题,轻轻捧起廊边的淡粉的月季,笑道:“阿越,你看,这花多好看啊,和你送我的这只簪子很配呢!”

  柏越这才注意到霁月头上插的那支簪子是今年她生辰自己送给她的,由最好的乌木料制成,上面的月季花纹是他亲自刻的。由于对亡去的姑父姑母的念想,他对这个表妹确实也是比较上心的,即使当初在北漠逢年过节和过生日都会寄礼物给她,调回京城后,这几乎成为了习惯。

  “霁月,梁朔要是逼迫你用你去换取政局势力,你不要答应,受了委屈就和我还有梁烨说。”柏越有些担心梁朔为了政局稳定拉拢势力用公主来结亲,要是真这样的话,他可以马上就去向梁朔表明态度。

  霁月拉住了他,看柏越着急的样子,不免有些苦涩的开心,她轻轻地说:“阿越,他没有逼迫我。是我自愿削发为尼的。”

  “为什么?”柏越更加不理解了,霁月这十几年好好的,又有什么打击会让她不得不出家?“我不会让你嫁给你不喜欢的人的。”

  霁月摇摇头,再次抬头是眼眶有些泛红,她仍然强撑着笑说:“没事的,阿越,只是我喜欢的人,和我不可能在一起的,所以任何人在我这里不管多合适,都是不喜欢的。”

  柏越被这么说得一头雾水,“你是大梁最尊贵的公主,任何男子和你在一起你都是下嫁,怎么会不可能在一起?”

  她仍然是摇头,只是泪水再也蓄不住,紫苑忙用丝巾给自家公主擦掉眼泪。

  “没用的,不被允许的,阿越。算了,这大喜的日子我这哭哭嗒嗒的样子可不行,我还是先回去吧。”霁月说完就要离去,却还是转身满眼眷恋看着柏越,不放心地叮嘱了他一句,“阿越表哥,我真的是自愿的,不用找我去了哪里,以后的日子里,你要好好的啊!我,我会为你祈福的!”

  柏越看着那匆匆离去的身影,虽然不清楚里面的原因,但感觉霁月的悲伤,仅仅是一个背影,都感觉可以渗出来包裹住他。

  他只得往前走,这时看见了那朵被霁月称赞的月季,确实好看,便折了下来,也不知为何就拿在了手上没有丢掉。

  直到他在一个转角遇见了梁烨,梁烨特别疑惑地看着他手里那朵月季,似乎不明白柏越一个大男人家家的,不应该拿着这么一朵娇滴滴的花。

  “这皇宫里哪来的小姑娘给你送花?”梁烨打趣道,虽然柏越知道不会收别人的花,但还是给兄弟一个台阶下吧。

  “霁月要出家了,你知道吗?”柏越问道,梁烨和霁月在皇宫来往比他密切,或许梁烨这个表哥知道什么。

  梁烨脸色一下子僵住了,干笑道:“昨天跟我说的,小丫头片子自己做的决定,别人再怎么劝也没用,还是随她吧。”

  “她心仪的那个男子是谁?”

  “谁知道呢?”梁烨表示他也不知道,匆匆说了句自己还有事要忙,便神色古怪地走了,也不知道他个闲散王爷忙个什么。

  柏越继续拿着这朵花往前走,没有想法丢掉,这时看到前方亭子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今天毕竟是大典,那头青丝被服服帖帖地束成了一个发髻别在脑后,一身红袍到也提升了几分亮色,转过身来那一刻确实有点惊艳。

  柏越想起自从上次两人不辞而别,还没想好借口和好,虽然还没过去多久,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终归是不好。他便走到沐子优身旁,沐子优看着他过来,也没打算走开,就等着看他葫芦里面买什么药。

  “那个,这花不错,送你了。”柏越看了下,就这花比较顺手,就拿它当切入口了。

  沐子优用看脑疾人士的目光看着他,就差说一句你有病啊。她将目光收回,淡淡的说了句:“我不要。”

  “这花真的好看!你不收着浪费了……”

  沐子优忍无可忍,将花从他手上夺了过来,一把扔在水池里,惊得里面的锦鲤一躲,四处逃散开。

  “如果你是想道歉的话,我接受了。”沐子优有些好气地看着他,说着,“但是你不觉得你用别的女人的花来讨好我属实有点过分了吗?”

  柏越想到这宫里都是沐子优的眼线,刚刚廊上那一幕她肯定知道了,“诶,那是我表妹,那又怎么了?”

  沐子优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把自己想歪了,纠正道:“我眼线没那么厉害,我只是恰巧从你们对面路过看到了而已,我不是什么刺探别人隐私的那什么。还有——”

  她奇怪地看着柏越,说道:“你只拿她当表妹,也真是委屈人家姑娘了,她那个中意的人,是你啊,这都看不出来?”

  柏越只感到震惊,很不相信地说:“我?为什么是我?我可是她至亲表哥!”

  随即又想到霁月说的那些“簪子”“不被允许的”“他不喜欢我”……顿时呆着了。

  沐子优皱了皱眉,说道:“你在别人那里都是精明算计的清野王,怎么到我这里天天跟个没带脑子一样。”干净利落地撩袍子走人了,留下柏越还在亭内反思……

  姑父姑母过世,他照顾表妹是应该的啊,但是好像确实过了一点,想什么手刻簪子,确实有点过了,像梁烨就是直接送一套字画或者头面……

  想到可能是他害了表妹的一生,不免有些愧疚,以至于新帝登基大典上都没缓过劲来。

  梁烨看他难得的不在状态就知道柏越应该是都知道了,便在唱礼结束的空档,安慰他道:“没事的,不是你的错,不用愧疚,这种事谁也说不准的,人各有命,霁月也不希望你因为这个一直愧疚她,她想给你留个好印象才一直不告诉你。”

  柏越拍拍他的肩膀,苦笑道:“可我就这么一个表妹。”

  “但她也只是表妹,你明白这个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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