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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车间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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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芮丽似乎早有准备,把自己收拾得毫发不乱,连换洗衣服与日用品都装进一个帆布袋里,拿着一团脏衣服,静静站在一边,等要被带走的时候,才对着夏永山说:“我来不及了。你给我洗洗。”

  夏永山还没有给女人洗过衣服呢,有些不情愿地接过来,问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一个矮个子男人冷笑道:“问题不交代清楚怎么回来?不仅有她自己的问题,还有她男人的问题!”

  这个人夏永山是见过的,还不止一次来,来的时候从来不坐沙发,坐在板凳上,只坐半个屁股,不禁冷笑一声:“你好像来过,是什么科长吧?”

  那男人脸拉得更长,对他说:“哪那么多废话?先拿十斤粮票十块钱来!”

  芮丽冷静地说:“我床头柜里有个钱包,你从那里拿。”

  皱巴巴的一团衣服里但愿没有内衣,拿在手里不自然,也不能放在堂屋里,他只好抓着进了卧室,顺手往床上一丢,却散出一个钱包来。

  她不是说在床头柜里吗?拉开床头柜,翻来找去没有钱包,原来包在这衣服里面。

  他从钱包里拿了十块钱,还有十斤粮票,再出来交到的矮个子男人手上:“哦,我明白了,一天一斤粮票一块钱,一共十天是吧?”

  边上一个女人对夏永山说:“多少天说不准,钱粮是她早上吃馒头的,你每天中午送一次饭,送到纺织局她办公室!”

  夏永山问晚上吃什么?

  矮个子男人又说了:“你不能多送点啊?晚上开水泡泡就行了!”

  “我昨天晚上才回家,今天送饭来不及了,麻烦你们给她解决。”夏永山说完回自己房间,砰的一下把门关上。

  男人交代完,一行人押着芮丽走了。听这口气一时回不来。自己如果没回来怎么办?父亲还不知道在哪里,现在又要给这个继母送饭,我是赶回来干这事的?

  夏永山突然发现,家太大了,人一走,空落落的,心也空荡荡的。他把门关上,一个人把弄得乱七八糟的家里整理好,再拿起芮丽留下的衣服,丢到洗脸池,冷水冲冲,手揉揉,然后挂到外面去。虽然没有内衣,还是觉得不自在,要想办法让她自己洗。

  今天已经交代过了,明天可是要送饭的,自己可没什么钱,送什么呢?打开钱包,还好,有现金,有各种计划供应的票据,到厨房看看,除了咸菜,没有别的菜,还要自己跑菜市场呢。他跟着老白学会了烧菜,不想一个人干活。干脆,到冯有珍家里去,到她家搭伙,自己可以和他们一起吃饭,也能够向她们讨教。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是南都来的。电话里,妹妹的声音依然蛮不讲理,开口就凶巴巴的:“夏永山,怎么是你接电话?你怎么跑回家里了?”

  “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回?”他没有好气地说。

  “你能回你能回,你的户口都不在家里,你回来有什么用?”

  好像他回来是争夺家产一样,夏永山冷着声音说:“有事儿你就说,没事,我就挂电

  话了。”

  夏永兰这才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头,声音稍微缓和一点,问:“怎么回事?你就不能

  说清楚点?爸爸妈妈呢?为什么他们不接电话?”

  夏永山只有讲实话:“他们都到学习班里去了。”

  电话那头立即响起惊天动地的哭声:“什么呀,昨天早上,我妈还和我说话的,他们犯了什么错误?哪个不讲理的抓了他们?你为什么不拦住?你这当儿子是吃干饭的呀?你不能给他们讲道理吗?你的立场到哪里去了?”

  夏永山说不清道不明,有理也没处说,父亲早就进学习班了,难道继母没有给妹妹说吗?昨天晚上她就有预见了,为什么也没对她女儿说?现在把这一摊子交到手上,还要应付那个刁蛮的妹妹,他很有点不耐烦,但是,谁叫他们和父亲有关系呢?只有忍住胸中的怒火,劝告妹妹:“这是运动,要接受考验,你也是老三届中学生,难道不了解当前的形势吗?我们不能给他们分忧解难,但是别闹事。

  电话那边,她哭着说:“呜呜呜……爷爷可是老革命,爸爸参加渡江战役的,也算是老革命了。妈妈更不容易了,外公外婆让她嫁给南都的有钱人,她也不同意,跟着爸爸,从大城市到你们小城市,他们怎么就走资本主义道路了?为什么他们现在却要被关押?我就不信,没个讲理的地方,我明天就回来,找他们拼命去——

  父母娇宠妹妹,一贯养尊处优,养成了大小姐做派,以她不晓得天高地厚的德行,回来只有坏事。于是劝告妹妹就住在南都外公家里,不要忙着回来,家里很乱……

  妹妹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不让我回来?你以为南都就不乱了?你以为外公家里就不乱了?外公天天早上要去街头站板凳,天天唱牛鬼蛇神歌,天天扫厕所,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我也跟着受气。他不就做了点个小生意,划分成了小业主,又不是地主资本家……”

  夏永山想说家里一样,被冠以资产阶级的东西都抄走了,沙发被割破,衣橱玻璃被打坏,天鹅绒的窗帘被扯了流苏,茶几上的花瓶被砸了,连墙壁上一幅蒙拉丽莎印刷图也被撕得稀巴烂……

  说这么些有用吗?他不言语,听任妹妹哭着、闹着、骂着、问着,那边累了才问:“他们关在哪里?”

  夏永山握着电话筒的手黏糊糊的,都是汗。她说了多久了?为摆脱纠缠,只有说不知道。

  妹妹问:“妈妈为什么被抓呢?”

  哥哥说:“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到家,情况还没弄清楚,早饭还没吃呢,我要烧饭去了,有事以后说。”

  夏海问:“你烧饭?张妈呢?”

  他笑妹妹简直生活在真空管里一般:“还当你是公主呀?司机、保姆早就被造反赶走了,迟早还有把我们扫地出门的一天。”

  妹妹更着急了:“那……那怎么办?我如果回家,谁给我洗衣?你烧的饭菜能吃吗?”

  哥哥有理由阻拦她了:“所以,你不能回来,等形势转变了,爸爸妈妈回家了,你再回来好吗?”

  那边才挂了电话。

  父子两个出去很有收获,大鱼小鱼毛毛鱼,带回来半口袋,还买了一只甲鱼。大鱼炖汤,小鱼红烧,毛毛鱼冯有珍也有办法,她用盐腌起来,用纱布罩着晒干,说是以后可以炕着吃。吃了三天鱼。大家都说,打个哈欠都是鱼腥味儿。

  只是甲鱼还没有吃,冯司机说,他一定要买到一只老母鸡,用来做霸王别姬,全家人品尝一下,到底是什么味道。

  吃了几天好东西,童真真觉得一点儿也不疼了,到医院复查,听说是白羽凡做的手术,医生们都露出敬佩的神情,说只要不出大力气,可以活动一下手,等拆石膏以后,还要进行康复训练。

  两个女生闲不住,要去找冯有贵,看看他们宿舍区里,职工家属是怎样剥大蒜的。走到市服装厂门口就被拦住了,冯有珍打头阵,说要找冯有贵。

  “这小子,在车间!他们车间事情干完了,正好歇着呢。”传达室大妈摆摆手,做了个让她们站住的手势,走几步,扯着大嗓子,冲着靠近门边的大车间喊:“冯有贵——有两个女孩子找你——”

  正好有人推车出来,也扭头喊:“冯有贵——有人找你——”

  一个扎着围裙、戴着白帽子的女工率先跑出来迎接:“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跟着冯有贵出来了,扯了女工一把:“桃阿妹,本大人亲爱的妹妹与她的亲密战友来,就这样喊几句口号怎么行?跳舞——”

  又有几个工人出来,跟着吆喝,要她跳舞!阿妹对得起自己名字,桃子脸,柳条腰,大大方方说:“跳就跳,跳什么?”

  冯有贵要她跳最拿手的《北京的金山上》。

  “那,你要给我帮唱!”阿妹扭头,一副媚态。

  冯有贵一笑,满嘴白牙:“唱就唱,唱得不好请原谅!”

  说完,他双脚一蹦,一脚后弓,一脚伸出,后跟着地,弯腰向前,双手摊开,做了个藏民见面最美好的祝福姿势:“扎西德勒——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他开口唱起,声若洪钟,有民歌的韵味,也有美声的共鸣,童真真耳目一新,诧异地扬起眉毛——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一手。

  冯有珍扯扯她衣袖:“我哥唱得怎样?”

  童真真由衷赞美:“呀,闭着眼睛,以为是胡松华的声音。”

  见她说得一本正经,冯有珍暗暗高兴:让好朋友听到哥哥的歌声,也算是一个收获。但瞬间觉悟过来:“睁开眼睛看看,他有那么老吗?你看他不像胡松华吗?”

  童真真心情大好,微微一笑:“啊,也就一个鞋底的距离。”

  “什么?嫌我哥矮?”

  “你把胡松华拉来,让他们比比?”

  两个女孩子斗着嘴,冯有贵一展歌喉,心花怒放,有机会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展示才华了。但童真真似乎没听,在与妹妹斗嘴,是批评我唱得不好吗?她母女都会弹钢琴,我这土里吧唧的歌唱她不屑一听吧……

  正有些气馁,阿妹已被他激越婉约的歌声打动,解下围裙,披在肩上当水袖甩,把藏族锅庄的舞姿随意挥洒,两人珠联璧合,车间人都跑出来观看。

  一个中气不足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你们,你们怎么上班时间唱歌跳舞?不生产了?”

  有人悄悄往车间溜,相互告诫:“厂长来了——”

  阿妹停止了舞动,冯有贵刚唱到最后一句巴扎黑,一纵身跳到个瘦高老头前,规规矩矩敬了个藏族礼:“厂长大人,扎西得勒——没见我们在献忠心么……”

  厂长说:“但是,但是,冯主任,生产任务紧,这批服装,到你们后整车间,是……是最后一道工序了……等着,等着装车运走的……”

  阿妹伶牙俐齿地说:“抓革命促生产,生产翻一番,一天等于二十年。”

  老头说不过女工,忙不迭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你们看,看看社论,要求坚持八小时工作制,遵守劳动纪律,完成生产定额……否则企业怎么发展?生产任务怎么完成?我们也没有钱给大家发工资了,你们都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的,千万千万要坚守工作岗位,大家要好好的工作呀。”

  冯有贵扯开阿妹,问厂长:“谁说我们没有完成定额?我们已经把工作干完了,上一道工序还没有下来,利用公休的时间,我们唱革命歌曲,跳忠字舞,不犯错误吧?”

  “不犯错误,不犯错误,是我误会你们了。”厂长心有余悸,有几分委屈,“你们车间,有好些人,都去参加造反活动了,我只是担心,担心你们,怎么,怎么完成生产任务?”

  阿妹不留情面地说:“厂长老糊涂了,就像在大会上说:‘没来的举手’一样,你应该把报纸读给他们听,让那些没上班的人受教育。”

  老头头上已经冒汗了。

  冯有贵于心不忍,于是说:“你呀,那些人把你斗得不轻,你还不吸取教训?还在念念不忘生产?”

  老厂长急了,又掏出一张文件,扬起来:“生产是企业的生命啊,不生产,工人怎么生活?国家怎么建设?你们看,在不影响生产、不影响八小时工作的情况下可以进行革命……前提是不影响生产啊。”

  “你放心,你放心,我是一心为了革命工作,连我妹妹都喊来帮忙了。”冯有贵指指冯有珍。

  厂长是个温吞水,这才扭过头来,看见外围两个姑娘,一个手上还打着石膏,突然心中就有数了,这不就是挂靠户口的吗:“冯主任,你妹妹长的跟你像,另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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